文学观察:北漂文学之所见
一
安徽诗人王长征新出版诗集《漂在北京》,我曾为此写一篇评论性文章,首先谈到一个“漂”字。文中这样写道:“我一直在想着一个颇为沉重的话题,就是一个“漂”字。偌大的北京城,海洋一样浩浩渺渺,无边无际,高楼一座比一座高,马路一条比一条宽阔,车辆拥挤着,人流拥挤着,一个人像片轻飘飘的树叶漂在其间,浮上浪尖,又沉入水底;被水淹没,被浪涛撞得粉碎,都不会有人知道,即便知道也最多发出一声叹息。生活如旧,日子如旧,人们不会记得曾经有一片叶子的陨落,生活不会因为一片叶子的破碎而停止前行的脚步。”
历史追溯到明朝朱棣时代,北京就已经成为都城,(除却国民党时期的南京),应该从那时起,人们就向往着北京,不管叫燕京也好,北平也好,北京也好,每个朝代,每个年代,每个日子都有不同的人们怀揣着美好的梦想走进北京城。封建社会最为明显的是全国知识分子来这里赶考,成群结队的举子们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富有的举子赶考,骑着高头大马,揣着银子,跟着仆人,几许风光;贫穷的举子忍饥挨饿,衣服褴褛一路风餐露宿,行走一年半载才能来到这里。每人都期望一朝金榜题名,风光无限,衣锦还乡,富贵无限。那时候,人们还没称这些来京的人们(当然不仅仅限于赶考的举人,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不同行业的人们,譬如生意人,譬如风尘女子,譬如来搞建筑的能工巧匠等)为北漂呢,可能还没有这个词汇。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已经有了“北漂”一词,北漂者最具代表性的要数作家沈从文。
上世纪20年代初,沈从文来到当时的北平,大学考不上,便怀揣着一个伟大的文学梦,一心写小说,想成为一个作家。不过现实环境是蜗居在自己的“窄而霉斋”之中。北平的冬天异常寒冷,加之饥饿,连度日都成困难,何谈理想?无奈之下,他给当时好几个业已成名的大作家写信,希望能够得到赏识,或资助一下,使他可以有食物填饱肚子。但是这些大作家中只有一个人给他回复,此人就是郁达夫。
家乡在浙江省富阳县的郁达夫其实也算是一个“北漂”,他曾留学日本,从日本回国后到北大任教,当时在文坛已有名气,可他的处境并不如意,内心十分郁闷,所任教的课程是他实在不愿意教的会计学;精心创办的杂志被迫停刊,还经常受到同行的攻击,同时生性不甘寂寞的他却要忍受一份无爱的婚姻。他彷徨无计,整天嗜烟酗酒甚至自残自虐。接到沈从文的求助信,才明白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苦的人,于是决定去看望沈从文。
那天北平正下着鹅毛大雪,正当沈从文坐在桌子旁冻得发抖的时候,郁达夫推门进来。此时的沈从文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坐在凉炕上瑟瑟发抖。看到这些一时说不出话来,郁达夫忙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拍掉雪花披在沈从文肩上,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带他出去吃饭。吃饭花去一块多钱,余下的悉数交给沈从文。沈从文一辈子都记得那五块钱,常常感叹:那时候的五块钱啊!七十高龄的他回忆起这段往事仍忍不住掩面而泣。
郁达夫回去后给沈从文写的一封信,也是一篇文学作品,足以说明当年北漂族艰难的处境: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我坐在车上一路向北走去,沙石飞进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后四点钟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红圈还没有褪尽。恐怕学生们见了要笑我,所以于上课堂之先,我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晒了许多时。我今天上你那公寓来看了你那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相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厚恩起见,总是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接过近来弄的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始终没有买成。尤其是使我羞恼的,因为恰逢此刻,我和同学们所读的书里,有一篇俄国果戈里著的嘲弄像我一类人的小说《外套》。
现在我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花,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那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账也要开销二十多块。我曾经立过几次对天发的深誓,想把这一笔靡费节省下来,但愈是没有钱的时候,愈是喝酒吸烟。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位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资金的人,又因为他自家的地位动摇,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的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慈善家h 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明明知道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
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却也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目的么?大学毕业,以后就有饭吃,你这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到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现在不要说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骂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你能和他们一样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掷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i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
对于当年落魄的沈从文,郁达夫还是说出实话,就是面对现实,解决自己在北京的生存问题。自然沈从文漂在北京,仍然心系湘西,多是写湘西的作品。尽管曾有这么一个片段:《晨报副刊》主编孙伏园曾经在编辑会上,把沈从文寄来的末刊用的文章叠成一摞,说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然后揉成一团当场扔掉。即便就这样,也未能阻挡住沈从文成为一个大作家。
二
北漂文学应该是近些年的事情,尽管不多,它正用弱小的力量冲击着文坛。而且写北漂文学作品的基本都是一些北漂者。这些北漂者用自己亲身的体验,用一个文学作者的目光看到北漂者艰辛的生活,看到那些虽然艰难,仍不屈不挠地拼搏着,坚强地努力着的现实。正是这些所见所闻,激发出文学创作的热情。
以北漂为题材的小说,目前我所看到的是作家刘玉峰在《十月》杂志上发表的长篇小说《漂泊的日子》和新华出版社出版的《一个人的城市》。
刘玉峰本身就属于北漂一族,来北京十多年,日子坎坎坷坷,起起伏伏,正如一篇对他的评论文章这样说道:“在北京,刘玉峰的北漂生活过得并不容易。北京城之大,他和妻子俩人像两片叶子被风轻轻一吹,不知道落到何处?当然一个人的离开或者走进来更无声息,若落下去迸溅出一生水的声音更不容易。”玉峰就是期望自己落进一片湖水里,溅出一声声响来。在北京也不断奔忙,多次搬家,玉泉路、清河、小汤山等地方都留下着他们的身影。飘泊不定的日子令他有着许多无奈。曾经为生计去写企业家的报告文学或者人物通讯,曾经去为杂志拉过广告业务,曾经为了将来能有一个美好的日子与人家合伙办学校;这些经历中有喜悦,也有烦恼,更有许多的不愉快。但这都不是问题,对于他来说不是事情,而是无法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写他自己喜好的小说创作。文学像一个魔鬼不请自来,在你的思想里缠绕,让你心里空空荡荡------尽管在艰苦的漂泊中,刘玉峰还在不停地写着,不论每天怎样的忧愁,怎样的欢乐,有怎样的烦心事,写作永远是驻扎在心里的港湾。
刘玉峰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城市》中的主人公裴文清是一个漂在北京的文学撰稿人,他为了来到北京实现自己的文学梦,辞去了公职,漂在北京。精神的困惑和生存的艰难,令他常常手足无措。一部精心写出的长篇小说到了出版社,过五关斩六将,到了付梓的程度,十拿九稳要出版发行。这样他也就可以得到一笔稿费,以此来维持生计。可是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却被撤了下来。一场美好的梦境就这样泡汤了。作为责任编辑王博又不知如何去面对裴文清,几次欲说却无法张口,就这样一直拖到裴文清知道详情,才不得不勉强说出事情的真相。多年的北漂生活,裴文清已经领略无数次的失败和无奈,正是这样的历练,裴文清面对又一次的挫败心里十分平静。
裴文清憋了一口气听完王博的述说后,深深地叹口气说:“其实你应该早把这事告诉我,我裴文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脆弱。这些年漂泊在外,失败和挫折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我并不在乎,在乎了又能怎么样?眼下,我既没退路又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这其实更是裴文清的无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坚持往下走,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回头已经不可能了。裴文清正是有了这样的信念,最后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北漂人的生活总是飘泊不定,像浮萍一样漂来漂去,漂来漂去的标志就是搬家:
裴文清说:“我刚来的时候,在立水桥租农民的房子,纸糊的顶棚砖铺的地,晚上顶棚上跟赛马场似的老鼠多的没法说。有一次,老鼠失蹄从顶棚上掉下来。正好掉在我的脸上。那一夜,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实在受不了这个刺激,我才咬牙搬到这个筒子楼。谁知道不到一年又涨价了。这就是北京。”
亚楠把头靠在丈夫的胸上担心地说:“你都搬了多少次家啦,光我知道就好几次了。”
裴文清想了想说:第八次吧,在北京搬家跟吃饭一样随便,搬少了都不正常。------
动荡不定的搬家以及面对恶劣的生活环境,作为一个奋斗者都是要面对的。要改变这样的状况,就得努力赚钱,努力去拼搏。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境,什么时候才可以实现呢?却是谜一样的未知数。有一个安定的生活和好的生活环境,是每个北漂人梦寐以求的。当北京女人乔红把这样使他日夜向往的日子摆在裴文清面前,房子、女人、北京户籍都送到他的怀中,裴文清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丰富,不仅仅是去圆一个残缺的梦,更需要保持一个人的人格独立、精神的高贵!
书中另一条线索,是陈豫东一家人的遭遇。为了女儿梅梅能考上美院。陈豫东依然辞职来北京陪女儿学习美术,以期待梅梅考上美术学院,有一个光明的前景。然而陈豫东和女儿梅梅之间却存在着两代人对生活的态度和认识上的鸿沟,这个鸿沟和经济上的困扰使他和女儿常常发生冲突和争执,冲突之后,陈豫东就违心向女儿赔礼道歉,迁就的目的就是使女儿能很好地学习,考出好成绩。内心的苦却无法向人诉说。书中有一段文字表现了陈豫东的苦楚:月亮像一把弯弯的镰刀在灰色的夜色中闪着寒光。望着深邃的夜空,陈豫东觉得镰刀似的弯月,正一点点割着自己的肉、自己的心,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滴一滴流淌着血。他抽搐了一下鼻子,两颗冰凉的泪水顺着肿胀的脸流下来,将水泥地面砸出轻微的响动。
最后陈豫东正是因了女儿没有考好,精神恍惚中遇到了车祸,死在了北京。丈夫死后,妻子严萍毅然步着丈夫的后尘来到北京,坚强地支撑起支持女儿梅梅的求学之路。一个外地的女人漂在北京,生活的艰难能使人们可以想象,受到骚扰,无端的刁难,人们的歧视。她只是把泪水咽进肚子里,忍受着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继续漂泊在北京,并求得一丝生存的空间。
刘玉峰另一部长篇小说《漂泊的日子》,北漂者秋子为了能留住一心想去日本的秋子童瑶,他耗尽积蓄在北京买了一套二手房,最后,房子也没能留住女友童谣的心,感情受挫的秋子在偶然中和女同事陈小燕发生关系,这秋子尴尬与不安,恰巧此时秋子单位出版大型画册的业务涉嫌违规,秋子在无奈之中成了替罪羊,最终结束了北漂生活。评论文章《社会价值观嬗变背后的现代性焦虑------论刘玉峰的长篇小说<漂泊的日子>》里谈到:作家眼中的“北漂一族”,不仅是指生存上不稳定的状态,在多方面的“漂”动状态下,显示了生活在无奈中的艰难,还反映出人们由于价值观的不断嬗变而带来的情感、精神、生活状态的改变,由此揭示出社会转型期人们所普遍存在的现代性焦虑问题。
小说一开始就交代“再好的朋友不借钱,透过这句流行语”,便可见生活在京城的人们对金钱的看重胜于朋友情谊,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一旦某一方在经济上遇到困难而向朋友借钱,这肯定是办不到的。金钱大于情谊,金钱大于爱情,这种流行观念很清晰地说明时下人们对金钱的崇拜程度------
对友情和爱情观念最具颠覆力就是秋子和童瑶俩个人。秋子和童瑶曾经共患难,即使在童瑶遇到条件稍好的北京人时,她也觉得不如秋子让他感到踏实可靠。可这美好的爱情同样经不起金钱的诱惑,童瑶对爱情的忠诚要用什么来衡量?她感到困惑不已,自己遇到那个渡边,虽然觉得日本人渡边“其貌不扬,远没有秋子让女孩子心醉,但渡边有秋子所没有的能量”,童瑶最终承认“一个男人的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为女人带来力量与希望”。人不能生活在自己骗自己的虚幻世界,生活最重要的就是面对现实。因此,上一刻童瑶还遗憾与秋子的爱情,下一刻就“人面桃花阳光明媚”与渡边约会了。为了前途,童瑶宁愿受点苦,也不愿意跟着没什么希望的秋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秋子和童瑶的爱情悲剧穿插着以绿色环保为名义捞取钱财的刘京鸣和诚实肯干的陈小燕等人物。
总的说刘玉峰的北漂题材小说,从社会的角度和人生反思方面都使读者对北漂生活以及北漂的人们有了大致的了解和思考。
三
青年诗人王长征来北京的时间不长,2013年大学毕业后,他独自闯荡北京。在北京最初的日子,做过记者,也任过杂志编辑,专门的撰稿人,成立自己的文化公司,承揽网络媒体等,用他的话说,刚到北京的时候,碰到过黑中介,被坑过房租,没有人会为此主持公道,天真的他去找小区居委会和区政府投诉,仍然无济于事。最苦的时候,住在北京东北角一个村庄,每天尘土飞扬,人口杂乱,和一个拾荒老人住在一起,冬天窗户漏风,用一些破被单去塞窗户缝,天冷的时候俩人睡一张床,为了相互取暖,身体和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最可怕的是,如果出门忘记关窗户,回来时,桌子、柜子、电脑上都落下厚厚一层尘土。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坚持着,拼打着,一边赚钱养活自己,一边读书写诗。他的诗歌创作虽然也写家乡,忆起童年,但更多的却是将诗歌创作的目光投向那些北漂者,把自己所看到的、感悟到的,凝结为诗歌。由团结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漂在北京》,多数诗歌写北漂生活,写自己在北京的感受。这也是继《北漂诗集》后的又一部反映北漂生活的重要诗集。
“京城,伟大的造师梦/漂,海水一样的写实/北漂着熙熙攘攘/拥有一腔热血/眨眼间,冬天渐渐远去/多少人轻轻而来/多少人悄悄离开/报上刊登小姐多情、明星吸毒/有钱人如何纵情声色/网络上吐槽官员双规 国际事件/网民们立场复杂高深莫测/谁会停下来看看/露宿街头的孩子/手中攥着发湿的硬币/夜色阑珊,繁华下/有人去娱乐场纵情声色/有人借酒浇愁长吁短叹/对着清风明月唱歌/北京的夜晚/有时雾霾重重/有时繁星满天/抬头眺望还是地头生活/全看自己的选择”(作品《漂在北京》)
“京城的夜晚让人迷醉/路灯倒映相思的疲惫/不过是刚刚分别/思念随机繁茂疯长/独自缓缓前行/拖着长长的身影/无穷无尽的相思/又挂在头顶/数也数不清/想你的时候仰望星空/数星星的街头倍感凄清/一颗,一颗/呢喃不完的情话/一步,一步/丈量一个接一个路灯”(诗歌《京城的夜晚》)。
除了这两首诗歌,还有《京城写诗》《走进王府井》《夜幕下的北京》等一批诗歌是诗人自己在北京生活的感受,那些孤独、凄凉,以及在百无聊赖中打发着时光,都是诗人真实的感受。一个异乡青年漂在北京仿佛一片失去枝干的叶子,茫然中不知道飘向何处?唯有自己思想里那一个没有圆的梦,使诗人勇敢地向前走去,哪怕前面是泥泞险滩,哪怕还是高山大河?于是,诗人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歌着,把忧伤、孤独写进那些诗句里。然而诗人没有沉浸在孤芳自赏的天地里,在诗歌里自我表现的同时,也将笔触伸入生活底层,为底层群众发出一声声呐喊,或者表露出对生活在底层人们的深深地同情。也许,诗人看到那些底层生活的人们的艰辛,唤起心底的同情和善良,并且期望用无力的诗句为他们热情礼赞或热切呼唤。
“伸手向我走来/泪光盈盈 尘埃满面/想起一些新闻报道/我选择视而不见/怕被伪装欺骗/你打开唱机/传来熟悉的河南豫剧/一曲哭戏《寻儿记》选段/如泣如诉 凄凉哀怨/这出戏惹得父老乡亲落泪/此刻我已是泪水潸潸/注视着你的目光/充满坦诚、洁净/还有一份似曾相识的羞怯/你凌乱的白发,不整的衣衫。深深的皱纹/瘦黑的面庞,头上的方巾,愁苦写在你的眉间/让我忆起埋在乡下的麦田的亲人/你蹒跚离去良久/我的思绪仍一直沉浸在贫苦的乡村/心中满是遗憾和怅恨/你多像我受苦的奶奶/——我憋了半天泪水都没有喊你(诗歌《一位乞丐老妇》)”
“一位穷愁潦倒的艺术家/向我推销一幅泣血之作/从一千降到五百/最后三百也卖/因为他漂泊京城/没钱如何生活/我将口袋翻出/让他一一查阅/作为一位诗人/在这里一直漂泊/除了拥有廉价的诗句/能有什么?(诗歌《拒绝》)”
这两首诗真是地反映了北漂者凄凉的生存状态,一位老妇在诗人的眼中是那样值得同情。可是社会上种种传说,或作假或是乞丐成为有钱人,使诗人处在一种心灵的矛盾胶着状态,但是乞丐老妇还是引起诗人的深切关注,乞丐老妇凌乱的白发,深深的皱纹,头上的方巾,还有一份似曾相识的羞怯,都被诗人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尽管在内心矛盾中,还是期望能够呼唤她一声奶奶。第二首写了一位艺术家在京城的生活状态,艺术家用心创作的一幅画作,一幅无价的艺术作品,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艺术家就那样廉价出售。因为他在京城漂泊,没钱如何生活?还有诗人的另一首诗《睡在路边的农民工》,他们常在中午\像颗颗弯着的钉子\散落在路边阴影里午睡\那姿势原始而有纯粹\脸颊沾满泥土\无人欣赏\这卑微的草芥\这细碎的微尘。
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大批的农民工涌入京城,来寻找一份难圆的梦,人只要有梦就有了前进的动力。于是在北京就有了九七三画家村,有宋庄画家村,有潘家园,有琉璃厂,有燕郊,有阴暗冰凉的地下室及散布在各处的公寓楼的地方,这些便成为北漂者们的集散地,来的来,去的去,候鸟一样飞去又飞回来,梦在一点点的圆,也一点点的破灭。正是这些人们的辛勤和劳作,京城在一日千里的发展,高楼一座座垒了起来,道路一条条拓展开来,文化一日日丰富多彩。每个人漂到北京后,首先面临着生存问题,先要立住脚跟,再去到处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于是就有了竞争,就有了奋斗的精神,也有一部分人往往是事与愿违,不得不流落为乞丐或逃荒者或者廉价出卖劳动力等方式,以求得在京城生存下去。还有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特别是那些工地上辛劳的人们,他们常常会受到人们的歧视。本人曾听到过那些人在讲:“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北京,天子脚下!”那意思很明白,在京城你们这些北漂者不过是一群乡巴佬。但正是这些乡巴佬们,使北京城变得如此美丽,有了更加丰富的文化底蕴,所以说北漂者是京城的吉普赛人,倒是比喻十分恰当。
一位曾经专门为人们搬家的金杯车师傅这样说北漂者:在过去5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开着我哥借给我的金杯车,给那些生活在北京的人搬家。一开始我以为搬家生意只会在学生毕业季出现,但事实上,在北京几乎每天都有人需要搬家------跳槽,搬家;分手,搬家;孩子要上学,搬家;房东孩子要上学,提前收回房子,搬家;北京房价飞涨,房租跟着涨,搬家--------
有位姑娘一直带着一把琴在北京飘荡。她说她现在的工作有点辛苦,忙碌一天回到家,根本没力气练琴,但是那把琴她一直不舍得扔。她告诉我,留着这把琴,就能留住属于过去的自己。
记得那天晚上七八点钟,一个老顾客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搬家。她住在双井,那是一个被中介隔离成7个房间的三居室。赶上年底清退群租房,偏偏她又在外地出差,回到家的时候,房间已经被中介强行清退,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被扔了出来,像垃圾一样堆在过道上。遇到这样的事,这个姑娘并没有哭,一句话也不说,埋头找自己的行李。楼道里连灯都没有,我举着手机给她照光,她就趴在地上,如同在废墟的行李堆里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到下一个“家”也许还能使用。这废墟一样的地方,真的曾经是她的“家”吗?
《北漂诗篇》里诗人张晴在他的《活着还是已死》中写道:搬家------真累/每一个北漂者/都累过无数次/在累中感受/活着沉重和死的轻盈/灵魂飘升/梦一样的蒲公英/飞扬,翱翔
也正如王长征的诗句:“这卑微的草芥/这细碎的微尘——“”
四
当然漂在北京是那样艰辛,但是北京又是那样充满着魅力,使北漂者欲罢不能,面对每天的匆忙和紧张,提心吊胆颤颤巍巍地走着。正如诗人安琪在《北漂诗篇》的后记中写道:一旦你从二三线城市辞职北漂,就注定回不去故乡,回去的话真的没事可干。------在北京也并不是都艰难,如果你应聘到好单位,还是有很大的发挥余地,毕竟北京平台高。据观察,和我同时北漂的朋友,13年来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子,有的成立公司,有的成为著名导演,有的在国家机关工作顺风顺水。老话说,坚持就是胜利,果真如此。北京的确是锻炼人的地方。
2017年由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北漂诗篇》,这本诗集集中了120余位诗人的诗歌,用诗歌的形式通过不同的角度来书写北漂人的生活。师力斌在代序中谈到:据相关统计,目前北漂的人数最少在800万左右,数量庞大,三教九流,藏龙卧虎。北漂诗人更是其中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怀揣梦想,从大江南北天涯海角来到燕山脚下,前仆后继进入首都个个行业,分布在京城的各个角落,为自己也为北京奉献才华和心血。
从职业来看北漂诗人,颇有意味。入选《北漂诗篇》的诗人来自众多行业。文学、戏剧、音乐、影视、书画、美术、设计、出版、编辑、商业、科技、网络媒体等。更多的是自由职业者。他们文化程度高,相当多诗人受过大学以上教育,这是一百年来少有的。诗人不再是泥腿子。这种情况正印证了我的日常经验:北京一个送快递的很可能是科技大学学生;会场一个端茶倒水的常常是硕士博士。
《北漂诗篇》与其他各种诗歌选本一样,有一种定型化的想象,即个人化想象。隐逸孤独,清远,超脱,苦闷,逃离,呼喊,乡愁,寂寞,痛苦,恨世者,落落寡合者,不合作者,遗世独立者,所有这些情感,主体形象,文化想象,都让我们联想到一个词:个人化。个人化想象是当下诗歌,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诗歌最大意识形态。
相比较前面王长征诗集《漂在北京》而言,《北漂诗篇》触及北漂生活的面更宽广一些,毕竟是一百多诗人的目光与感受,所以就丰富一些,有一定的深度和广度。我们沿着思绪走去,更能进一步去体验北漂文学强有力的韵律。从诗歌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些城市的诗歌,是大都市生活中所产生的诗歌。但也不能纯粹地将城市诗歌和乡村诗歌明显分割开来,人生的感悟,生命的觉醒,苦闷中的沉静等,是诗人心灵迸溅出的火花,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凝聚成诗行,只是在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心情之下写下不同的诗句。
一个人在外,最怕\北风,在窗外喊我的名字\呼呼地贴着玻璃\有时还砰砰地摇晃着窗子\我不敢应声,母亲说过:\一个人在外,不能随便答应\一应声就失了魂------(许烟波《北风,在窗外喊我的名字》)他们用挖掘机\把鬼从坟里挖出来\扔一边,也不管鬼们\是否准备投胎\还是流浪或者寄居\当然对于敢反抗的鬼\他们要把他抓起来\绑到太阳下晒\他们说鬼怕太阳\太阳是光明的象征\就这样所有敢反抗的鬼\都被重重判了\太阳底下的死刑\之后,城郊的坟地\慢慢都变成了水泥房子\空空荡荡,只有月亮\夜间努力在那里画影子。(车邻《拆迁与鬼》)走在北京的路上\我的身子缩小成蚂蚁\心却拔高自己的视线\摄入一切如画的面\车流被谁拖着疾驰\我担心个别的会\长出翅膀\飞过栏杆 飞向路边\飞向我\七彩的人流时时变幻----(郭福来《北京印象》)。
从这几首诗里,我们体味到北漂者的艰难和不易。实质上,每个北漂着都会感受到那些曾经历过的惊悸,看到过街头那些可怜的小商贩面对城管的气势汹汹,用身体的全部趴在自己那点不值钱的物品上,试图一次反抗,保护住自己的“财产”,最终也无济于事;我们不止一次看到那些被拆迁的人们委屈地躺在地上,试图挡住车辆,试图要一个人间的公道;我们也会看到寒风刺骨的夜,那些因被赶出居所流落街头,或赶往车站人们,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
从以上的文学作品里,我们也应该看到北漂文学仅仅是个起点,在这各社会大潮里,北漂者的身上会有更多的闪烁者光芒的故事,有更多的像诗一样的深深足印,令我们去挖掘并得到艺术的升华。无论是沈从文,还是诗人笔下的乞丐;无论是裴文清、陈豫东、秋子或童瑶,还是拆迁时被挖出的“鬼们”,都会成为文学家笔下的艺术形象。北漂文学将势不可挡,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汹涌澎湃的浪潮。
诗人杨北城说:北漂,即使在地下匍匐前行,也要保持飞翔的姿势。女诗人潇潇感言:北漂是勇气,是命运的转弯,是生活酸甜苦辣极致的品尝。作家刘玉峰特意发来信息:若干年之后,事实可以证明,北上广这些漂泊族,是一股不可小觑推动历史进程的先进力量。也许,刘玉峰说得有道理,北漂未必就是写北漂的题材,正如沈从文的《边城》一样,即便身在北京,也在写他心中的凤凰城。刘玉峰也如此,这些年人在北京,除了前面提到的两部北漂题材的长篇,仍然心系高原,创作出版了一系列有着浓郁的西部特色、对历史深刻反思的长篇小说,《往西是当金山》《布哈河》《东山坡上的骆驼》等作品,无一例外都是在北京创作完成。王长征、潇潇、安琪等一大批诗人也身在北京,仍然写着童年抑或是乡愁诗篇。所以说,北京是北漂作家的孵化器,也许正如刘玉峰所说,若干年后人们会记住这些北漂的作家和诗人。
作者简介:老栓,原名张栓固,河南三门峡市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先后在《莽原》、、《奔流》、《延河》、《小说家》、《人民日报》、《中华散文》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出版小说集《传说的四重奏》、《冬夜》、散文集《精神之树》诗集《消失的记忆》等文集。其中散文《精神之树》《听雪》作为全国高考参照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