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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枝花之恋-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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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2年初春的一个周末,正在县城读初中的我,回到农村老家,补充给养。那天下午,院中猛然涌进来一群兴奋的邻居。后面,慢腾腾地尾随着一个外地姑娘。邻居们匆匆地钻进屋里,交头接耳地说话,神神秘秘。

我有些纳闷。霎时,猛然醒悟:这是一次相亲活动!

当时,中国农村土地政策已经松绑,农民生活大有好转。华北平原由于自然条件较好,脱贫效果更加明显。于是,到处是盖新房、娶媳妇的欢乐场面,一些多年形单影只的光棍汉,也纷纷喜入洞房。但西部地区一些地处偏远深山的农村,仍是异常贫苦。因此,便有好事者介绍川妹子,嫁到平原,仿佛这里是天堂。今天到来的这个四川姑娘,其目标对象就是我家邻居的一个大龄青年。

那个姑娘,孤单单地坐在门外,仿佛一只小羊羔,在听由命运宰割。

我看着她,十七八岁模样,年龄比我略大,个头高高,眼窝微陷,面色黧黑,枯瘦娇弱,虽不算漂亮,却仍是俊秀,有一股文静之气。

我便上前搭话。

她告诉我,来自四川省渡口市,名叫刘丽萍(音意),家住大山深处,初中毕业,由于兄妹多,耕田少,干旱重,太苦累,便来到平原寻求生路。

她声音柔软,细细又怯怯。说话的同时,愁眉低蹙,浑身微颤,像一株畏畏缩缩的含羞草。

我学过地理,知道渡口市临近云南。而南方在我的心目中便是鱼米之乡,便是天堂啊。

我问:“你们在南方,还吃不饱饭吗?”

她吃力地一笑,又摇摇头,没有作答。

我们简短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从未走出故乡的小小的我,哪里知道外部世界的苦难与苦涩呢。

没想到,一刻钟之后,风云突变。大家的目光,竟然齐刷刷地对准了我。

原来,她与男方见面后,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却又走投无路,便猛然提出要嫁给我。

我当时只有十四五岁,正是上学年龄,父母不可能同意。而且,我家孩子多,负担重,哪里会作此打算呢。

我虽未恋爱过,却已对感情懵懵懂懂。猛然间,浑身燥热,心乱如草。

说实话,她的文静,是我的喜欢,但这也委实太突然了。而且,我还要上学,我还有梦想。未来漫长,难以遥望。

我别无选择,只能表示沉默。

沉默中的我,分明看到,几米之外的她,眼中泪花闪闪。

而我,只能掉过头去。

那一刻,我的心底,重重地叹息一声,仿佛一枚精致的瓷瓶,“砰”地碎裂了,又好像一枚娇嫩的浆果,被一只脚掌粗暴践踏,哀艳艳,满地红碎。

一会儿后,人群散尽。这场相亲活动,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显然,她没有嫁给我的邻居,没有留在我们村,也没有落户附近三里五乡。

一只翩翩惊鸿,在我心灵的天空中哀鸣着,凄厉地飘飞而去。

于是,我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姓名——刘丽萍。我不知道后面两个字是否这样写,但我固执地认定应该如此:美丽的青萍。哦,青嫩的浮萍,在命运的风水中随波逐流,无奈漂泊。

于是,我开始关注一个地名:渡口。

在诸多信息里,那是一个偏僻、贫穷的代名词。那里,位于四川省西南角,远离中原,山高沟深、干旱贫瘠,历史上曾是朝廷流放犯人之地;那里,开山造地,正在建造一个大型钢铁厂,三块石头架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那里,对外保密,写信只能用代号……后来,那里遽然转身,改名攀枝花市。

哦,攀枝花,也叫木棉花、英雄花,红红火火,轰轰烈烈。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意识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怅惘。是遗憾吗?是失恋吗?是,又不是,说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情感炙痛,也是第一次悲郁的青春之殇。

转眼三十余年,白云苍狗,河东河西。

去年4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巧有机会到攀枝花市参加一个文学活动。面对邀请,我心底怦然一动,迟疑片刻便答应了。

是的,多少年来,攀枝花在我心底,仿佛一个秘密档案,虽时时惦记,但不忍开启。

到达后,朋友陪我在市内游览。哦,三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穷山村,而现在,却变成了一座繁华且现代的中等城市。

让我惊异的是环境。湛蓝的天,雪白的云,香甜的风,葱翠的树,那是一种久违的清新、纯净和安谧,迫使你的眼睛、皮肤和鼻腔迅速清零,并进行一次升级版的调频。更让我惊奇的是这里的阳光,那种明媚和亮丽,若鲜奶,似新雪,仿佛站在明镜前,似乎置身舞台上,澄澈、温馨而又秋毫毕见,宛若一个亮晶晶的童话世界。

最让人惊叹的是花。这里地处南方,气候温热,从春天的风铃木、羊蹄甲,夏天的凤凰花、黄葛兰,秋天的茉莉花、栀子花,到冬天的炮仗花、异木棉,一年四季,都是花的海洋,花的芬芳,花的妩媚。而眼下,正是花季,攀枝花刚刚谢幕,夏天的茂盛正在排山倒海地涌来:明黄的虞美人、火红的三角梅、粉白的走马芹、橘红的野百合……最是那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蓝花楹,点缀在城市的角角落落,恰似一汪汪纯粹的湖水,宁静而深邃;宛若一颗颗闪烁的宝石,幽雅而高贵;犹如一群群开屏的孔雀,灵动而美魅。

我相信,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是主人精心的培育;我更相信,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是兴奋的,自由的,幸福的,充分享受爱情的。若非,她们断不会那么舒展,那么热烈,那么自信,那么团结,形成一种铺天盖地的气韵,直抵人的眼睛和心窝。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在这里,这句话霸气,却真理。

第二天,我们又走进郊外的深山,踏访了几个山村。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本地农民的富裕,远超我的想象。富足的阳光,丰沛的江水,纯正的生态,加上现代化设施农业,农民们进行错位发展,种植优质樱桃、杧果、枇杷、稻米和各种蔬菜。一年四季,依次轮换,产品不断,财源不断。

据国家统计局最新数字,攀枝花,是四川省人均收入最多的城市,而这里的农村,更是在全省名列前茅。攀枝花市只有两个县,农民人均年收入逼近中国最富裕的广东省。

上天,或许是出于对这一片土地历史苦难的补偿,把所有的花,所有的美,所有的福,都赐予了这座城市。

突然,我又想到了刘丽萍。

命途多劫,岁月如歌,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美丽而悲怆的女子,你的故乡,已经完全改变,变成了一座花果山。而你,现在哪里呢?

这些年,我曾多次到四川公差,愈发想象她的相貌,是典型的川妹子。我也由此再三思考川女外嫁现象。曾经的贫困岁月里,她们身处深山,劳作苦累,衣食无着,便向往外面的世界,想象平原的富庶。况且,她们祖上多是移民,天性漂泊,具有一种反把他乡认故乡的心理。

殊不知,人生如萍。心安之处,便是故乡,便是福地。就像如今的攀枝花,太多的内地人来到这里,建设这里,定居这里,使这里成为一个幸福的新故乡、美丽大花园!

我又想起了她单薄而又坚定的身影。

她,必定是一位有主见的川妹子,经过一番生命的苦痛和挣扎,定然会寻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即使是一条坎坷路,她也会奋起双手,平整通直,两侧种花,使之成为一条芳菲幽径。

生命,不都是这样吗。唯其如此,才是烟火世界,才是五味人生,才是中国故事。

(作者:李春雷,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报告文学《宝山》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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