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作家王伊诺:故梦
故宫文物南迁:民国时期故宫博物院组织的文物保护行动。延续时长自1933年至1949年,共一万多箱古董文物,自故宫博物院辗转运往至南京、四川、台北,避免炮火的侵损。在十五年内,南迁文物行程上万里,穿越大半个中国,而上百万件文物几乎没有丢失或毁坏,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
【1】
秋意就像一场霜,悄然纷至,潜入了北平大大小小各家窗扇,凝成了冰花攀附,或散入空气化作寒冷,钻噬着人的骨髓。后来道听途说的传闻是那一年北平街头上桥洞下共冻死了二十多个流浪汉,在人心俱乱的年代中,这种似真似幻的传言较寒潮更冷,每一个都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民国二十五年的黄昏,在满街的法国梧桐映衬下略显破败,恍惚带有腐朽之意,似已垂垂老矣。从那年开始查白生的人生坠入到了更灰暗弗明的阶段中去,永远不曾翻新。像一副陈旧的扑克牌,花色皆已褪去,却只让人识得那重复的几张,大小数字也未变过;辨不清明灭的现实,亦如油尽灯枯的老人,形容干瘪。而他自己却不全然知道,甚至可说是毫无察觉,这年月给他留下的创伤和这种压抑绝望的感觉,将伴随他的余生。
多年之后再忆起,他才惊觉自己当初的顽劣很是不齿,又是一梦入混沌,有多么的天真。尽管他的父亲查老板是这北平上下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家中珍藏着数十古玩玉器、名家真迹,甚至据说与故宫的负责人私交不错。莫说坐拥红云万匹、纹银万两,还掌管着几家满堂进贯的戏园子,但这却免不了同龄人因羡生恨与恶意中伤的口舌。单是嘲笑,查白生便已受了许多年,正是大伙儿排遣的对象了,“白生白生,枉活一世,白来一生。”他从小被奚落得耳朵长茧。不怪众人编排,他也的确是不成气候,吃赌皆备,嫖毒不沾,成天如米虫一般寄生在酒宴与戏班之间,心志软烂,奢靡不知。查老板不是不曾听闻那些俏皮话儿,实是无计可施。而这个儿子个性不泛,嗜戏嗜酒,每次过问总要气火郁结许久,至于头昏脑胀。而白生只道是父亲教化古板、人情不通,心中只有小家难服大家——你顽固,我纨绔,咱们两不相欠。于是父子间恩怨不断积深,经年累月增多,查白生与父亲都极为厌烦这种纷乱年岁,连带着彼此生厌。
终于,忍无可忍的季秋三月某一天,查家唯听查老板大骂“混球不肖子”数日,并扬言直要将逆子的一身逆鳞剔个干净,不然誓不为父,了断关系。查老板事先准备了人手,扔给儿子一张船票,告诉他除非在南京混个本事出来,否则愧对列祖列宗,不用再回来。家里也养不起一个混饭吃的米虫。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仓皇不及,一时失语。他懂得父亲这是要将他扫地出门了。他盯着父亲,一脸不可置信。父亲却倚着藤椅不说话,脸色倦怠,气息似有似无。
你去好好磨炼,顺便反省自己。查老板喉咙沙
哑,愠色渐起,我近日接了一趟私活,要随车打点一些东西,没法子管你。你不要闹事。不然出门别想我给你一个子儿。
查白生怒不敢言,悻悻点头。暗忖什么私活,不过是私贩货运生意。说得多么重要一般。
父亲何出此言。孩儿去便是。
【2】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查白生离家的第二个年头。
日本军队入侵淞沪。自此,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查白生乘了父亲的人情,渐渐收敛了不学无术。有时虽也想放松玩乐,但因身上并无二两纹银,酒也不喝戏也不曾听过。他自身本就聪颖,发奋用功了一年竟考上了医药外科,自以为相安无事的太平日子却逐日被战争动乱所掩盖,露出血腥的真面目来。
介时他的药理知识已达上乘,正入佳境,却不曾想在这种日子里充其量只能做个战地医生。莫不是偏生该他命里波折,不得善终。他原是有些郁闷,不过好在先前考试时的急救措施倒还没有忘,做起来还蛮为娴熟。无论如何,靠着吃回老本,他总算是闯出了自已的一番天地。
只是有些令人在意,往日时间规律的父亲三个月没有打过电话,查白生也不再等,索性放置在一旁,任它了去。而七月一过,他便无计可施,现在就算父亲打来电话他也再收不到了——他租借的房子,连带地下的工作间都被日军的轰炸机炸毁,断了一个干净。所幸他命大,当天夜里码头出了紧急事故找他过去,一二百个工人闹事被政府军镇压,现场血流成河。惨景总要有人去收拾一下的,他的同学们冷漠视之,我们就是那些倒霉蛋。因而轰炸时他不在房中,分毫未伤。只是苦了房东一家,那改过自新的纨绔子弟可是没有钱赔给他们的了。
这件事着实将他吓得不轻。他终于慢慢意识到,在家国灾难当头,政府已名存实亡。在这世道之中,仍有人沉溺于旖旎暖乡,酩酊醉梦,不愿惊醒,现实的狼口已伸到颈边,人却主动让过头去,懒得移动半分。像当初的他,被灯红酒绿蒙住了双眼,他终于知道自己身上曾也背负过这等令人生厌的怪物,那便是寄生在黑暗统治和压迫下,困缚人们良知和骨气的病态。一切的大悲大喜,所含的大彻大悟,贯穿了他思想的始终,终于化作一道雷将他当头劈醒。
【3】
十二月初的寒暮时分,查白生决定回家看望父亲。
时局动荡,南京的票不好买。一路的风霜颠簸暂且不提,他只发现他离开北平不过几个春秋,家中竟已换了日月,斑驳的裂痕沿浆洗般的白墙蜿蜒而上,废墟遍地暗生疮痍。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看门的留下一间空房逃难去了,他兀自觉得好笑,这年月除了洋人的租界地,到处是战火硝烟,能逃到哪里去呢?没法子,他只能照记忆中的面孔去挨家打问。千寻万寻,终于是叫他寻到一户贫民,原是做他家下人的。家里的小丫头也认得他,一张口便激动得抱着他大哭。
他询问父亲的情况,看着那小丫头絮絮道着,不时抹一把眼泪。日本人打进来两个月,老爷说情况当下,国难当头,哪还管什么生意?老爷遣散了戏班,关了戏园子。为了防止日本人借他的名头用他的戏园子干不正当的营生,老爷砸了招牌拆了匾,就怕…就怕让人看出这原是个玩乐的地方。他说这即便不是什么好地方,也休想变成日本人的温柔乡。
不过我倒是觉得,日本人在哪里都一样。都不干好事。她愤愤地加了一句。
那我父亲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他思索许久,不晓得父亲放弃家业奔走避难是为哪般。
老爷临走前还装走了好多箱的玉石啊书啊之类的东西,小丫头皱着眉头,似是不太懂,可能老爷想一并卖了吧。年月不太平,路费可缺哩。毕竟老爷要去南京那么远的地方呢。
【4】
都言旦夕祸福,人各有命。虽然命里波折无定,时常酸辛,但始终是祸不至此。他想自己这次是真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但他觉不得一点庆幸。南京的街头人气全无,夜半只闻鬼哭,瓦砾里余烬的青烟袅袅直升天空。他所熟识的人啊物啊,即便是一朵花也没有活下来。满目所及的只有扭曲的、残断的、碎裂的躯体。人间活炼狱大抵如此,他最初而来的单薄与恐惧不复存在,连带他的邻里朋友一同消亡。对待死亡,他同他们一样无畏了。
但想法归想法,所幸他与父亲都无甚大碍。打听到父亲下落时已是他见证这惨景之后的一个月。他当时误认父亲或为避难逃跑或为敛财生计变卖了所有古物,着实意愤难平。但随即,所有尘世杂情都抵不过他踏上南京土地的那一刻。血雾飘散在空中,那是一座死城。
后来他在后方战线奔走救人时,旁敲侧击陆续收到关于一个名为“故宫文物南迁计划”的消息。他几时相信过父亲可以出任这种行动,与其让父亲保护倒不如让他去拍卖那些文物。
查白生想,也许他是时候该拆穿父亲了,他只是一个商人,又何曾懂得家国情怀,不过是找借口私吞罢了。
他赶到消息中说的转移地点时,只看到父亲穿得破衣敝屣,拉了一车好似是草糠和腌菜缸的货物,与城门把守的兵卒争论。父亲略显疲态却笔直地挺拔的身躯令他止步,不敢上前贸然相认。
他突然明白了,所谓文物保护转移,不过也是痴心人,固执地想要保护自己国家最后的气节与尊严。
父亲一直在做。是他不理解父亲。
又是一年七月半。南京的晚风微凉。
秋来了。他想。父亲这次怎么多寄了一封信?
白生吾儿……
那正是父亲熟悉的书法大字。这年月,信已不好寄,电报也常常因炮火炸断线路堵塞而延误,偏偏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寻得寄了信来。
而第二封只是一章公函,字字珠玑,读来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查白生先生:
请节哀。
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您的父亲在保护故宫南迁文物免于被轰炸的转移过程中,光荣牺牲。附上一张故宫南迁文物计划名单,这是您父亲与我们一同努力的成果。您父亲是我们的榜样与骄傲。
他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刷地煞白了脸。身体浮轻浮重,脚步飘忽,两手依旧抓着信封。
这个老不休的…他牙咬得死紧,骂道,我知他贪生怕死眷恋俗世,不知他竟为了那些古旧的东西痴狂到了这份儿上,你说是家国仁义,我说你顾大家不顾小家,顾他不顾亲!父亲…当真糊涂。话虽无情,而眼中却已没了焦点,浮着一层泪水不肯轻易掉下来。
【5】
白生吾儿亲启:
这次的文物转移路线有些失策,我们刚刚把最后一批文物交到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没有想到这么快南京便随即沦陷了,所以现在只能又将文物分为三路紧急运往四川。此去必然穿越日军封锁线,我自知缺少福大命大,因而最后交与你一封信。
你母亲生你三月便去了,去之前给我讲,你未见过她,必定是想她的。要我务必将你抚养成为良善之人。她生平最为好善恶恶。不然你到九泉之下寻她,她也不认你。叫你白生,是予你希望。
白生,清清白白生活,堂堂正正做人。
只是生得正直,便定不能活得恣意。你先前的习性颇为令人嫌恶,若不能够自发醒悟,怕是耽怠一生。我那时打发你到千里之外,实是无奈之举。望你莫怪。
这次故宫文物南迁,是我自发跟随负责,也是我们在这种迷失自我丧失家园的年代里唯能坚守本心的救赎,是国家文化中崇高的光辉。这便是我们民族所共有的精神,也正是那些日本人望尘莫及的。有信念,便会胜。
年前逝世的鲁迅先生说,生活中有很多你难以接受、难以改变的黑暗,但你仍要相信,相信这个国家、社会在为此努力。所以请不要失望。穷病仍有,但在人性的边缘,还有光。我希望你便能做那光,继着我的余温投身于救国之本。
我承认我只是一介商人,保护文物,也是为了它们的价值。那些不知流传多少岁月,见证多少历史的古物,是它们时代中先人智慧的结晶,单从意义上来讲,价值无法估量。所以我们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挽回它们。你敢说这不是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的命脉吗?它是植根在我们的血肉中,化不开的精魂。它已融进我们骨髓中化作一滴干血,而绝非浮尘中的一缕飞灰。
你小时颇爱戏曲,我责骂你不务正业,你倒还嘴说是研究研究国家传统文化,我问你你却答不出来。但那出《四郎探母》是否还记忆犹新?“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杨四郎的罪,是降敌弃母背叛国家,他本是忠义之人,因此更加痛苦。你在尝过战争颠沛流离,亲人分离的苦难后,现在也是该懂了。
悉闻你已作为一名经验有成的战地军医,我深表欣慰,“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你有国人的骨气,有不摧的志向,有青年人的满腔热血,你的前路河山大好,我一直相信。
虽然救人不能救国,但救国,就是救人!
记得,黑暗之时,要有光。
父上
三分骨气,三分志向,还有三分满腔热血。
却只有一分的孝顺。
十分的糊涂。
查白生,你真是个……枉活的孽种。
他举着那张文物南迁名单,指尖颤抖。历代文物,名家手迹,陈年古画。西周的毛公鼎、清朝的翠玉白菜和玉石东坡肉、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这许多清秀隽永、入耳婉转的名字,他却不都识得,只觉得每一样大小物件上,都沾有父亲的鲜血。
耳畔山风擦过,送来父亲沉稳的声音:
你的前路河山大好,我一直相信。
可那是父亲的成果,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看得到的,他能看到的,许多严厉的、慷慨激昂的、家国情怀的、坦然赴死的。那些都是父亲。至此,父亲的一切人生轨迹都展开在他面前。但他唯一识得的,只是他的父亲。
他愧不成声,向西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