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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作家王伊诺:鲸之谷——根据影片《鲸之谷》改编

     作者: 王伊诺
我哥今天又自杀了。

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不过以我的理解他的确是这个倾向。他把头伸进绳套,闭上眼头歪向一边,嘴角还带着病态的笑容。本来我不应该发现他,今天的雾降了些落在人头上,远处山谷一片浓白,天气干冷,冻住了我的腿和遍地僵直的荒草。嶙峋的群山被寒涩严冬泛成了青灰色,我想群山之中的我也是。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较以往来说没有。唯一不同能够让我驻足的是在今天灰白暮色下山脚的仓房里,我哥又自杀了。
上吊的人我见得不多,也可以说没有过。我只是觉得新奇听人讲到,哪怕对这种事毫无概念。也许某天就有个贫苦的女人也在自家仓房内上吊,也被孩子看到。这种事小说里有,电视里有,但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没人知道。于是我跑了,不敢回头。在那一刻我几乎觉得我哥是怪兽,是恶魔,他会在被人撞破秘密的第一时间冲上来抓我。
我钻过铁丝网,气喘如牛。想象着背后他追过来的样子,疯狂且温柔。然后正如我想的那样,他两手抓住了我,把我摔在枯草地上。不过我看清那并不是什么怪兽,就是我哥,我的个头才到他的腰部,我跟我哥比太弱了。他也很急的样子,满脸通红,嘴里想骂我却又生生压住脏话的表情真的很滑稽,换了平时我肯定会笑他的,可是我没笑。
他最终还是没有骂出来,点了根烟拉我坐下,好声好气却又语气不忿地让我别跟爸妈说。他是这么想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们,我只知道他会对我生气。但我没道理不说,我又没有一定要听他的。他也没有告诉我原因,妈说一般请人保守秘密的都应该知情,可是他连我也不告诉。
你懂吗,他抢过烟吸了一口说,你不懂。
晚饭时分,我哥让我对他保证过绝对不会告密,我们才回到家中。除了饭菜热气腾腾,家里看上去冷冷清清。我们家一贯如此。爸妈不很热情,我和我哥兴致缺缺。
妈少有地谈起海滩上有一头搁浅的鲸鱼,我哥扒了扒单调的饭菜,随口应着。一桌子的人只有我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因为他根本没去看什么鲸鱼。妈话里鲸鱼搁浅的那个时候,他正在自杀。
而我当然也没有,我在为了逃脱他而奔跑。
我不擅长奔跑。
我从荒草地坐了很久,用我认知有限的脑子想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家。荒草埋到我的腰际,看上去就像要被淹没在其中,让我拔腿都感觉十分困难。
我慢慢潜行在草丛中,宛如失魂野鬼来到我哥的窗前。临近傍晚,半拉着灰色窗帘的屋里光线更显昏暗。他没开灯。我立在那里看他,他眼中无神,而我无可奈何。
他相信我能守住秘密,或者说那种情况下他不得不相信。真正令我难过的是我们是他的家人,他本该完全信任我们,因为我们爱他。我们全都爱他,我和爸妈。
爸,我觉得…哥他最近心情不好。我靠在石头上,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同时我在注意我哥的屋子,猜想我哥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又会怎么想。
我没有骗我哥,我坚定地想道,我没有对爸说他要自杀。
父亲扭开铁铦的螺丝,狠狠乜斜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声,但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爸到底听到了我的话没有,难道我就甘心只为我哥做到这点?我全都不知道。我想不清楚这些东西。他们对我来说太难,反倒不如我只看得懂的寥寥几本书。
但我不一样,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可怜我哥,我不懂父母对我哥的感情亲疏和疼爱责任,但在那一刻我可怜他。
后来我自己去海滩看了那头鲸鱼,它像邻里之间流传的那样,皮肤坚硬个头壮观,不愧为史前巨兽。我上前细细地看,才发现它的身体早已失了光泽,皮壁积了厚厚一层尘土。在海中翻江倒海的巨兽,只是陆地上一粒埃土,与它身下的沙滩毫无二致。我伸出手触摸它,感受生命的生与死共同存在的奇观。手指在沙层上滑出五道痕迹,与鲸鱼身上的纹路相得益彰,巧妙地合二为一。
它还活着吗,我仿佛感触到它厚厚皮肤下上下起伏的呼吸。回去以后一定要告诉我哥,鲸鱼在陆上也能呼吸。我想。它轻微的翕动教我想要救它。我知道死亡,但我不愿意放任死亡。
我转过身,还没有离开它,就停住了。
我看到父亲带了邻居几个人匆匆赶来,他们手里握着铁铦和绳索,一脸紧张的严肃,像保卫海滩赶走入侵者的战士。可谁能想到,他们要对付的只是头鲸鱼而已。
只是一头虚弱的搁浅的濒临死亡的鲸鱼而已。
爸。我叫了他一声,我分明看到那头鲸鱼还在呼吸还在颤抖,我们的语言不相通,但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求助。
让开。一边去。
他看也不看我,我个头这样小又怎么会挡住他的视线?但他还是扒开了我,不耐烦道。
我眼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走上前去切割鲸鱼的侧吻,手法慌张且娴熟。其他人则用绳索小心翼翼地将鲸鱼与身下的海滩分离。
许是看我不走,他瞪了我一眼,手下的工作却没有停。
在他来的前一秒,我还以为他是来救它。可是现在没有必要了。这头鲸鱼已经死了,当他的刀落下去的那一刻环绕在我周围的鲸鱼灵魂骤然离去,那种奇异感随之消失,它真正地死去、腐烂,成为一堆肥料、一架白骨或一盘晚餐。我再也想象不到它活着时雄伟瑰丽的样子,和它游动时摆起的庞大尾鳍。
鲸鱼被杀死给我带来的触动不亚于发现我哥自杀未遂。我回家去找我哥,我不想让他离开我的视野哪怕一秒钟。难以入睡的深夜,我放心不下起床去看我哥,他紧闭的双眼总会令我心慌意乱,我将手放在他的鼻下,感受到他的呼吸才敢回床。令一个小孩儿牵肠挂肚这种事,我哥真的做得出来。只有他做得出来。
我看见他。他正往远处的海边走去。那个海岸我俩经常一起去,四面环山的悬崖峭壁上怪石嶙峋,从山上踩空下来三秒钟就会在地面头破血流地摔成一团血肉。
我拼命跑上前去跟着他,却被他一把拼在地上。
尽管我穿的很厚,但后背火辣辣地痛。
他威胁说我再跟着他,他就要揍我一顿。
我对死的了解不深,只是觉得不忍心。但这点不忍心在那一刻被他的暴躁冲散了,风卷残云般消失。紧随其后而来的是愤怒,真正的被冒犯的愤怒,哪怕我是个孩子,我哥不知道孩子也会觉得被冒犯被轻视。
我摸起一块石头,对准了他的后背,又放下。
我不会伤害他。我也不能。
无论他对我多么恶劣。
于是我就站在那里流着眼泪,捏着那块脏兮兮的石头看着他走远。
假意自杀。
这就是我想到的方法。我等我哥迷途知返的时间太过漫长,我不能等到他的尸体再做决定。我不能再抱希望于我爸妈。所以我说,我们家是真的奇特,让一个孩子对他们失望这种事,不光只是我哥,我爸妈也做的出来。
我拼命记起我哥打绳扣的方式,学着他的样子将头穿过绳套,眼睛盯着他走来的身影,等待他惊异的大叫和坚实的怀抱。我的脚踩在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木箱上。我从头到脚在颤抖。我屏住了呼吸。我等着他走近。
等着他走近。等着他。等着——
嗵。
我眼前一片黑暗,脖颈疼痛欲断,窒息感迎面袭来。尚存一丝意识使我本能地去探我蹬着的木箱,却什么也踩不到,若有坚实的地面,带给人的就绝不会是前所未有的无助。
我想去抓绳套,指甲抓挠在收紧的麻绳上,抓挠在我脖颈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疼痛感。我的下巴没有了,嘴巴合不拢露出犬齿,像是在露出一个丑陋至极的笑。涎水沿着嘴角滴下,这种时刻我不想再被任何人看到。
除了我哥。
我等到了。但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揍我。把我救下来后,他只是惊魂未定地盯着我,呼吸不畅。
我看到他的瞳孔在发颤,也许瞳孔深处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但我看不懂。
也许他是想哭,但他没来得及哭,爸妈就回来了。
他只是说,别让爸妈看出来,别说你刚刚做了什么。然后给我擦干眼泪,整好衣服。
我突然有些委屈,但又有些自豪。
一腔孤勇的委屈,挽救家庭的自豪。
你觉得我应该跟爸妈谈谈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但我哥好像流泪了。
以前的他,在家里会沉默,会冲动,会自戕。但就是不会哭。
这是好事情。
鲸鱼死了,这个冬天好像也不那么灰暗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过鲸鱼在我们这里的海岸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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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伊诺,天津师范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学生,华语作家网签约作家。在《雍阳作家》、华语作家网等平台上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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