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与成舟
只是因为名字有个“木”,都叫我“木头”,家人无一例外。直到上中学遇见同桌锯刀,第一次有人叫我“阿木”,如沐春风。我自然要与他为伍,为他所做的事站队,甚至与他一起捉弄或羞辱成舟。
还记得最后一次羞辱成舟的场景。我一口“咕噜”喝光手中的矿泉水,刻意将空瓶递给他的右手,料知他会伸左手,我用夸张的动作躲开,又往他右手送,他再次左手接,我再次躲开......这种羞辱方式成功逗乐锯刀。成舟终于妥协,尝试用右手半截手掌接,自然是接不住,空瓶骤然坠地。我一溜烟跑回锯刀身边,尽可能掩饰不安,像立功的勇士凯旋归来又不屑这光彩。
我们期待成舟恼羞成怒的画面,没有上映。画面定格在我脑海的,是成舟明亮的笑容——嘴角上扬,唇间旋即亮出一把利剑,熠熠生辉,击碎嘲笑,连同颧骨上的肉也为此高傲。
回到宿舍,我才意识到不妙。成舟和我一个宿舍,而锯刀住另一个宿舍。回想成舟的笑容,不寒而栗。当时的“笑”与我有段距离,无法笃定没有敌意的成分;再说,我和成舟不过是相识个把月的中学新生。
以成舟的体格,别说右手手掌只有半截,哪怕卸去整条胳膊,收拾我如瓮中捉鳖。当想起要逃,窗外出现他高大的身影。情急之下,我连滚带爬钻进床底,才发现非明智之举——床底除了存放我们的洗发水和洗衣粉,还有成舟平常捡来换钱的瓶瓶罐罐——我下意识启动防御姿势,靠着墙壁抱膝顶着床板的施压抬眼盯视,只见帆布鞋一前一后在前进,突然停下调转鞋头,朝向我:鞋头包边和鞋底脱胶开出一个口子,正咧开嘴笑。危难之际求生欲望迫使我用自己的海飞丝牌洗发水换他论斤购买的劣质洗发水。本想得体的从床底翻身出来,奉上“海飞丝”,未想“海飞丝”磕床脚,应声落地,吓自己一跳,下意识举起双手作抵挡姿势。但迟迟不见动静,我壮着胆往上看:瘦弱的垃圾袋在成州膝盖边无力抵抗晃荡,而紧小的上衣本是勉强遮挡肚脐眼,还要分出力气给衣领支撑一张笑脸,似乎全是为了让颧骨上的肉能去托起两只笑眼。保守估计“善意”的成分占了大半。我喜出望外,钻回床底,重新拿起“海飞丝”,还叮嘱自己要递给他的左手。
就在我钻回床底的当间,门口突然响起高亢的哀嚎,紧接着用方言喊叫着什么。等我钻出床底,成舟正奔向校门。越缩越小的背影,像火烤的冰块在快速融化。想起锯刀笑话成舟七岁那年,也是这般奔跑回家,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问母亲,手指还会不会长出来。母亲说,只要勤快,多劳动,手指会长出来。
最终手指不但不长出来,还伤口感染,截去半截手掌,成舟怪自己不够勤快。此后,无论是能换钱的,还是普通垃圾,他一一捡起,像捡起曾经被脱谷机绞碎在地的手指。
锯刀是成舟的同乡,会说同样的方言,在宿舍门口聚拢的人群中,帮我翻译了那句方言:成舟父亲用犁翻土时,脚跟踩犁刃上了,人就在学校旁的医院。成舟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围绕医院奔跑的人群,是参加一场“捡跑”活动的志愿者,一边跑步一边捡起垃圾。奔跑的身影像一块块冰从我身旁飞快滑动,拂过一阵凉意。一个灵动的跑姿突然停下,回转身子,却让我全身感到烫热。我竟然看见熟悉的笑脸,熟悉的右手,熟悉的半截手掌。此刻,他在看的,不是我,是我脚下的空瓶。有人抢先一步捡走,他笑得更欢,继续向前跑。阔别18年,我终于和成舟再次碰面了。
我饮尽手中的矿泉水,快跑跟上,心里提醒自己,他的右手只有半截手掌,不能递错,要递给他的左手。终于,我又一次站在他跟前,四目相对,莫名紧张,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空瓶递过去。他伸出了左手——我赫然看见他的左手只有拇指完整,其余四个手指顶多只有半截——同时用上右手半截手掌,才稳稳接住空瓶。我的神魄仿佛也被接过去了,愣怔在原地。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解释是同一台脱谷机吃了他四根手指,然后继续向前奔跑。显然,他不是记仇,而是没把我认出来。
我想起了锯刀,尽管多年未联系,我毅然拨通了电话。言语间能感受到锯刀认为我是在搞恶作剧,见我坚持,和我再三确认:你确定?你看到的人是成舟?得到我肯定的答复,电话那头沉静了。任凭我叫唤,信号如同被切断,就在我要挂断之际,电话才缓缓流淌出软绵无力的声音。
阿木,成舟的右手是遭遇了同样的意外失去了四个手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前年的车祸……带走了成舟。
电话那头和我一起沉静了……
挂电话前,我骂了锯刀,不应该搞恶作剧。模糊的视线里,仿佛有半截手掌在远处挥动,我快跑跟上。
作者简介:
方业其,惠州市校园安全教育与管理服务协会副秘书长,惠州市校外托管机构服务协会办公室主任,惠州市小小说学会会员,惠城区作家协会会员,华语作家网签约作家。2018年在惠州市“绿色鹅城”小小说征文大赛获优秀奖;2019年在“东江书院杯”粤港澳地区小小说大赛、惠州市庆祝建国七十周年“祖国母亲”征文大赛获优秀奖;2021年在惠州市“华通杯”小小说大赛获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