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心灯
文/朱金贤
现在的学生,上大学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就算没考上大学,花点钱找个学校读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我的大学之路却出乎意料的艰难。
我出生的地方,是乌蒙大山里一个高寒的小村庄。地贫山瘠,莫说供孩子上学,就是怎样填饱肚子都让人着急。土地上只能刨出点苞谷、洋芋、荞子。一年到头,卖两头胖猪维持家里的开销。最多在雨季时,山里拾些菌子,卖得点零花钱。
所以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父亲一直心神不宁。他每天进一趟出一趟的,清瘦的身影显得异常慌乱。有时,他的胶鞋踩着泥土发出轻轻的噗噗声,像是沉重的喘息。我考上大学,本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祖祖辈辈都不识几个字,年年刨着山里的那点土地,脸黄了,背也驼了,谁不盼着子孙们走出大山呢?可是我们连学费都凑不够。
那个傍晚,父亲低着头走进家里后,背靠着院坝棕黄的泥土墙坐了下来。他眼神空洞,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后来他就一直张着嘴巴,什么都不说。我看到夕阳照在他阴云密布的脸上,那一片光亮像枯黄的落叶。
在我的意料之中,父亲还是没借到钱。有什么办法呢?亲亲戚戚不是不愿帮忙,可一年到头只有苞谷、洋芋、胖猪能卖点钱,一家人勒紧裤腰带才能过活,哪有多余的闲钱呢?
我低下头小声说:“爸,我不读了。”
父亲愣起眼眶,椭圆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愤怒,随即又黯淡了。“那怎么行?你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供你读。”停了一下,他又小声说,“你不用操心钱,我有办法。”那声音像摇摇欲坠的蜘蛛网,明显底气不足。
大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村长小跑着进来,他气喘吁吁地说:“老朱,你明天带着小娃去县文明办一趟,记得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
父亲一脸苦笑说:“我还忙着凑钱呢!哪有时间?”
村长说:“你家小子遇上贵人了,政府要救助他上大学,你还操心个啥?”
父亲抓抓脑壳说:“我正忙得一头雾水呢,你就别逗我了,咋可能有这种好事?”
对于这个意外的惊喜,我也以为是个玩笑。家庭贫困是事实,可我只是勉强考上个一本大学,就算有救助,也绝轮不到我。
村长说:“你们别不信,听说是一笔很大的救助,明天赶快去办手续。”临出门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去县文明办找一个姓晏的老师,她会帮你们办手续。”
我看着村长会说话的眼睛,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盏灯,在幽暗的风中绽放着温暖的光。
第二天,我和父亲天不亮就起床,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终于赶上了乡里进城的第一班客车。太阳刚升起来,照在草叶的露珠上发出透亮的光。父亲凝重的脸像放入开水中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偌大的县城,人生地不熟,我和父亲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目的地。办公室有两个人在争论什么,我和父亲只得站在外面,不敢贸然进去打扰。
“全县就一个救助名额,贫困生那么多,成绩好的那么多,为什么非要给他呢?”
“你说的不错,但不要忘了,他是他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是村里的希望。如果他因贫困失学了,等于掐灭了一个村的希望。”一个慈祥的女声说。
争论戛然而止,一个人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我的心里升起一丝不安,但还是厚着脸皮走了进去。紧张的喘息声源于内心的忐忑,源于从一楼爬到七楼的慌乱,还源于刚才的争论。
那位姓晏的大姐问明了我们的身份,让我们坐下来休息。她说:“西部开发助学工程主要救助家庭困难的大学生,每个县只有一个名额,所以钱要用在最适合的人身上。”
晏大姐递过来几张表,告诉了我填表注意事项。拿起笔的瞬间,我双手竟然颤抖了。我仿佛听到心脏噗通跳动的声音,一切恍如一个甜蜜的梦境。
她似乎看到了我的窘状,安慰我别紧张。我定了定神,捏紧了笔。手续并不复杂,按照她的指示,我很快填完了表。临别时,她对我说:“有了这笔助学金,你读大学就不成问题了。钱会打到学校,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好好读书。”我看到她慈眉善目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父亲蜡黄的脸微微泛红,眼眶里有泪水。他清瘦的身体弯得很低,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你们。”我弯腰鞠了个躬,把父亲拉起来,算是告别。
大学期间,我得到了近四万元的救助。深深感恩的同时,我也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每次放假回村里,看到那些在山路上奔跑的浑身脏兮兮的孩子,皮肉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他们矮小谦卑、不善言辞,如大地上踽踽爬行的蚂蚁,但眼神清澈,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仿佛看到自己少年时的样子。
我给他们讲读书的意义。告诉他们走出只有大山才能吃饱穿暖,看到新的世界;只有强大自己,才有力量帮助别人。他们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懂非懂点点头。人们渐渐明白,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那些孩子,或许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又或许是大人要求他们以我为榜样。他们中的很多人,常年单衣薄鞋、忍冻受饿,在年复一年的磨砺中走进了大学。在不足40户人家的小村庄,走出了十几个大学生,这对于世代闭塞落后的山村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在人生的暗夜中,我们惶恐、迷惑,却始终有一束光照进心里。我知道,那次意外的救助,其实包含了更多的希冀。我愿用心灵的光照亮自己,照亮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