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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个天空

文/邹弗



我家在黔地,从那里到北方读书,要坐54个小时的长途火车,每一次,都像是在经历死亡,然后又获得新生。对于我们来说,书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就等于我们的某段人生。

                            ————题记

 

我一个人坐在下面的木椅上。头顶的天空蓝得可怕。

2019年三月秋叔把书店从南京搬到了贵阳,在新添寨开了一个近乎“透明”的书店。我是四月份知道这里的,我经常一个人来,在这里,孤独是一种享受。上帝的手指划过天际,在明朗的天空里留下了极为浅淡的一笔,你需要抬起头,认真地读,一遍遍,才咀嚼得出味道。不过这里的安静足可以使你做到,它被剪裁得格外精致。

我就是这样对千树说的。千树歪着头,把嘴里的薯条细细嚼碎,摇着薯条包说:“好像很有那么一回事。”随后千树站起来,我有点期待地看着他,千树咂咂嘴巴:“明天去啊!”

明天当然没有去。千树在寝室睡了一上午,下午去计算机教室做练习,我没有去,在床上继续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千树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包括那天阿来在二十四香书店的读书分享会。

阿来的读书分享会我是一个人去的,千树那天起得很早,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一个人在书店外面闲逛,在一棵挂满红色巾带的十方树前停下,它令我想起千树,不过千树没能和我一起来,甚至一次,我也没有多大遗憾。比较来说,我喜欢这里的那种清空的孤独感,夹杂些熟悉的味道,仿佛千树曾经与我来过这里。

我见到了阿来,那个坐在木椅上谈笑风生的中年男人。听他说起他的经历,他写《尘埃落定》的那些日子,我突然觉得那种经历难得而且美好,我托着下巴听他讲得津津有味,并一面幻想着属于我的轰轰烈烈。

回到寝室是傍晚时分,千树不在寝室,那晚千树快关门了才回来。我们问他去了哪里,千树支支吾吾回答过去了。不过,我了解千树,他知道他在撒谎,他不擅长撒谎,必须承认的是,在这一方面,他没有一点天赋,大可这样说。

第二天我和千树单独一起的时候,我问千树。千树突然一咬牙说:“实话和你讲吧,我去听阿来的读书分享会了,就是写《尘埃落定》那个作家,你应该晓得。”

我彻底惊讶了:“你昨天去听阿来的分享会了?”

千树认真点了点头:“嗯,可惜你没有去,讲得真好,我仿佛获得了新生一样,我觉得他说得对,人要活着,再痛苦也要活着,那才有意义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喉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我撇过脸去,我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千树努力坚定的眼神,以及他认真点头,甚至手脚并用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哭。我开始后悔一开始我为什么要穷追一个问题问到底。

见我没有搭话,千树慌忙说:“我打算考研了。”

“考研,真的啊?”

“是啊,就考现当代文学,我觉得他们有一种生命的力量。”

“真好,加油。”

“嗯。”

千树真的在积极准备考研了,每天坚持六点钟起床,背一会儿单词,然后去图书馆,一去就是一整天,一个人独自坐在图书馆四楼一个昏暗的角落,复习书满地堆得是,人憔悴得不像样子。不过,千树似乎很高兴。有个星期,我们放假,我从实习学校回来看千树,千树正坐在书架间的椅子上看书,是张炜的小说《古船》,他冲我笑笑:“我喜欢隋抱朴,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他可以一个人就这样坐一整天。”

七月份的某天,千树听说作家李浩要来二十四书香做读书分享,兴奋地对我说,一起去啊!那天,千树格外高兴,跟我聊文学,聊他最近看的小说,他说,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写得真好,一个人的一生,要找到一个说得来的人,真的不容易。后来,我去找那本书来看了,我觉得吴摩西就是千树。

在路上,我主动走在前面,怕千树不认识路。而且还要做出是在不经意间走在前面的样子。千树一路都跟在我后面。我带千树去看那棵巨大的十方树,千树喜欢极了,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我侧眼看着千树,千树已经把自己头上灰色的鸭舌帽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散热气,千树察觉我在看他的头发,就笑笑说,是不是感觉我开始秃了?考研考的咯,可把我累坏了。

我们见到了李浩,那个笑起来就像弥勒佛的作家,他跟我们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他说,文学家得像一个魔法师,这个世界是绝望的,但魔法师可以让之充满希望。千树听得认真极了,有时,他听得泪水下来了,他就撇过脸去,嘴上说在这儿坐久了真难受,然后下意识地扭动身体。我则开始更加认真听李浩说话,甚至由于过度专心而身体前倾,双手也不自觉的托着下巴,使我视域范围更加缩小,乃至于消亡余光所能看到的所有可能性,我完全看不到千树了,但千树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心中按我所预想的进行,我只是太专心于李浩了,这是我唯一的解释。

读书分享会进行了两个小时。我们离开的时候,路过书店门口,我和千树都想再留一会儿,不过,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只好回去。在开往学校的56路的公交车上,我和千树在后面坐下,我打开书包,叫千树猜猜是什么东西,千树想了一会儿便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拿出刚才趁着上厕所的时间买的李浩的书《如归旅店》,千树惊讶地直接张大了嘴巴。

我说:“送给你。”

千树拿过去捧在手心,像捧着一颗易碎的珍珠,他说:“这名字真好听,我真喜欢李浩。”

他把书放在膝上,也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新买的《如归旅店》,笑着说:“呐,这个也给你!”我也惊喜极了,像捧着一份精致的礼物,我和千树相视一笑,我自然不会去问千树什么时候买的,就像千树也从来不会问我相同的问题一样。

我回到实习学校了。有一天早上我刚下课,千树的电话就打来了,他问:“下课了吗?”我说,刚下课。千树立即变得兴奋起来,语速也变快了很多,他说:“我决定了,考吉林大学!”我问他稳吗?他说,试一把,不试怎么知道。我说,加油,你一定行的。千树说,好。千树高兴得像一个孩子,我知道。不过,我心情却格外沉重,这个情况下的千树,往往是最糟糕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样。

 

我再到二十四香书店时,已经是一年后了。七月份的热天,我一个人坐在木椅上,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那种蓝是迷蒙色的,像被上帝的手指划过一样,它使我相信,这样的天空里,还有一层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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