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青瞳

起初对孔愿的印象有些冰凉。夜色中的他扬起高贵的前额，那么倔强的轮廓在迷蒙的夜蕴之中依稀可见。

孔愿对我说，“我只是个众人唾弃的懦夫。”

我一时语塞，如同切开一颗外表光鲜而内心却腐烂了的苹果，失落刹时潮水般涌了上来。

见我没有说话，孔愿又开了口，“或许你该问问那些听说过我的人，问问他们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话音未落，孔愿便已转身离开，留下迷茫困惑的我，在开满白色小花的槐树下伫立着。

如此冷漠的他，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吧。我小心翼翼地思忖着，一阵清风倏地从我的身体穿过，带着些许纯白的花瓣，迷了我的眼。

再次与孔愿邂逅是在一个安谧的午后。

我与他在花园里的小径上不期而遇，不知是挥手还是微笑，只好慌忙挤出他的名字，“苏……孔愿……”

他精致的面孔不曾浮现一丝悦色，只是淡然问我，“上次让你去问的问题，有答案了吗？”

我并未预见他竟会如此反应，便只能吱唔起来，“还……还没……”

“那等你有了答案再说吧。”孔愿加快步子，走了。空荡荡的小径上，徒留一个心里空荡荡的我。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栀子花瓣上的一颗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我分不清那是栀子花的钻石还是眼泪。

日子照旧挪着不出声的步子，只是有一些看不见的微粒在尘埃里慢慢发酵。

还没待我去好好了解孔愿的过去，一个朋友先找到了我。

“你去找过孔愿？”朋友很惊讶，一双眼睛写满问号。

我有些茫然，“嗯……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朋友叹了口气，“孔愿不是什么好人。”

我没料到孔愿在朋友眼中是个被贴上“坏人”标签的角色，即便是我不了解孔愿，但还是忍不住为他辩护，“他……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朋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青瞳，你毕竟太小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没戴面具你却以为他戴着，有的人戴着面具你却以为他没戴。青瞳，你可千万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啊！青瞳，我不想看你受伤……”

我知道朋友是一片好心，但心里却像是被一根银针刺了一下，“那个……你误会了……我只是那天在图书馆拾到了他的学生证，一看班级便顺路给他送还去了。瞧你说得那么恐怖，何况我又不可能看上他……”

“这样最好，反正就到此为止吧，千万别和他走近了。”不等我谢过朋友的一番好言相劝，朋友便匆匆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不知又过去多少个平淡的日子，我和孔愿再次不期而遇。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是孔愿先开的口，“怎么，问到答案了么？”

我顿了顿，小声地说，“知道了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知道了，你仍是孔愿；不知道，你还是孔愿。”

“呵呵……”孔愿笑了笑，不知是笑我所说的话还是说这话的我。

看着从未见过的，孔愿的笑靥，我忽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笑容可以这般清澈。

渐渐地，在时光的摇晃中我和孔愿开始彼此熟稔。对于他的过去我也终于略知一二。

原来孔愿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富足的家庭里，但幼时父母的离异，亲属之间的明争暗斗，使他一度患上了抑郁症。他曾尝试过以报复社会的心态来麻痹自己，但这终究是一把双刃剑，伤害了很多人的他最后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从此孔愿总是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没想到，孔愿光彩耀人的背后竟隐藏着密密麻麻的无法舔抵的伤口。我试着开导孔愿，让他尝试慢慢忘记这一切，改变这一切。

可孔愿却苦笑了一下，“骨子里的忧郁是改不了的。”

尽管我和孔愿像是来着两个不同星球的人，但我和他还是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谈天说地，一起漫步校园。虽然我和孔愿之间从未牵手、拥抱，纯洁得令人害怕，但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还是此起彼伏。

“怕了吗？”孔愿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忍住眼里快溢出的泪，摇了摇头，“不怕！怕什么呢，世上谁人不说人，哪个身后不被说？”

孔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唉，给你带来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那些人恨的是我，我不想他们‘恨屋及乌’，牵扯到你……”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真的不用想那么多。”只要能治好孔愿心中的伤，我觉得那些流言也不再那么可怕了。我的勇敢在孔愿的笑颜里开花。

仲夏夜。

我不知从哪儿而生的冲动，竟脱口而出，“孔愿，你觉得现在我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正喝着凉茶的孔愿怔了一下，陷入了沉默。

我为刚才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喔……不好意思……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可是孔愿却突然很认真地说，“我和你之间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

我反复咀嚼孔愿的回答，一种悲凉浸入心底。他说的是“我和你”而不是“我们”……呵呵，我和孔愿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两个人”不等于“我们”……

片刻沉默的尴尬之后，孔愿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青瞳……你要相信，有我在你就不会饿肚子了……以后我会努力挣钱而不是用家里的钱，买一辆你最喜欢的车开来接你……”

我看着孔愿认真的脸，内心一阵悸动，胃里的凉茶也在翻涌。可是为什么我耳边会蓦地传来紫霞仙子临死前的哀怨：“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几天后，孔愿忽然向我提起他在外校新交的女朋友，似乎整个人都浸没在幸福的色彩中。我听后缄默，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哪些更好的方式来掩饰心中的悲伤与失落。

看来，在爱情这个成人游戏里，谁勇敢，谁就输得最惨；谁认真，谁就死无葬身。

我在朋友的劝告和旁人的嘲笑中，越来越模糊自己的位置。总之，离暧昧很近，离爱情很远。

那么我是不是该离开了？孔愿的幸福，是我离开的最好理由吧。于是我以此为借口不再和孔愿接触，孔愿也不再和我联系。我们渐渐形同陌路。我回到以前平静的步调，一个人行走，直到被遗忘。尽管还是会想起孔愿，和那些与孔愿一起走过的日子。但我总能极力保持自己表面波澜不惊，就算内心再怎么波涛汹涌。这近乎完美的演技把我自己都吓住了，仿佛那一道道深深刻下的哀伤不是自己的。

朋友安慰我，“这样不是很好么？你终于摆脱那些厌恶孔愿的人连带着厌恶你的鄙视眼神了。”

“也是。”我努力挤出一个笑，那样勉强，不自然。

我和孔愿好像很久都没在校园里见过面了。我想，再见面也不过是不成熟的表演吧，所以还不如不见。

一个学期很快便要过去了。期末考试结束后，爸爸拿着我那不堪入目的成绩单愤怒地向我质问，“你一天都在学校干了些什么！你以前成绩挺好的，怎么这次考成这个样子？”

沉默之后，我只好把责任推给学校，“爸爸……我不适应这个全封闭的住宿学校……你给我转到一个走读学校吧，这样也方便你们管我……”

于是爸爸和妈妈再三斟酌之后，决定给我转到一个离家很近的走读学校。去新学校参观那天，我忽然想起孔愿口中的女朋友也在这个学校，我便向新学校的学生们打听起孔愿口中的那个“她”来。可奇怪的是，他们都说根本就没这个班，也没有这个人。我愕然之余不明白孔愿为什么要骗我，心里某个位置很尖锐地疼了一下。我想当面找孔愿问清楚，可又觉得未免太自作多情。于是只好作罢。

在回家的路上，那些关于孔愿的记忆在我脑海里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几天后，我去原来的学校收拾东西，准备搬去新学校了。一封没有寄信人和寄信人地址的信赫然躺在我课桌的抽屉里，我赶忙打开看看。信的内容不长，字迹却很隽逸。

“青瞳：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给你说这三个字，也会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是个懦夫，我不能阻止那些人对你恶语中伤，有意找你麻烦……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你还小，你没有犯错，不应该陪我承受这些。所以我决定用谎话来让你主动离开。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你一定会恨我。可比起让你受委屈，我情愿让你恨我。

我其实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我在你面前虚伪了太久。我知道你努力地想帮我找回自信和快乐，我真的很感动。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人情冷暖的我，骨子里的忧郁是改不了的。在你面前我拼命伪装得很快乐，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这样真的很累。

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去哪儿，我也不清楚。可我知道，我不得不走。本想临走前当面与你道别的，但又怕那样反而更难过。最后还是写了这封信，你留下当个纪念吧。

切勿挂念，保重身体。

孔愿”

信的落款日期就在几天前。

后知后觉的我蓦地脑袋一片空白，耳边不断放映着孔愿的笑呓，任凭泪水淹没了瞳孔，浸湿信纸上清秀的笔迹。

我和孔愿之间那些老去的时光，终究成了彼此后来的悲伤。可我真的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之间那些遗憾随风飘散，最后在回忆里腐烂。于是我慌忙拿出手机拨打那个即使被删除了却一直都记得的号码。

片刻安静之后，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