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香
文/崔鑫
一
天气:霾。天气软件上画着粗粗的三道长短参差的杠。马达第一次看见这个图标。
上午最后一节课了,老师的声音像从信号不稳定的收音机里传来,眼前的繁体字开始扭动、翻飞,山挺拔而起,火苗在空中跳跃,马在飞奔,背上鬃毛猎猎……马达使劲闭住眼睛,晃晃头,想把幻象和困倦从眼睛里挤走。闭了一会儿,想睁开时眼皮已经抬不起了。这是怎么了?再坚持半小时就下课了呀…声音和光却在慢慢稀释,像水里的一滴墨汁。完全安静了,马达融化在彻底的黑暗中。黑暗深处飘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他觉得自己开始下坠,像掉进了一眼没有底的井。这种失重的感觉很舒服,像小时候躺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看天空,天空那么深,像要把一切吸走,身下的世界在旋转。既害怕得要死,又癫狂地迷恋着这种脱离地面的快感。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心脏也收缩得越来越紧,快要撞上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光,在星体间穿梭,躲避着迎面而来的巨石。无处可躲时,他猛地惊醒,打了一个激灵,碰到了旁边正在记笔记的同学,笔在本上划出长长的一道。身后的同学在窃笑。他想给旁边的同学挤出个笑脸,可是没有心情,现在他一点也不想笑,哪怕是装样子。他抹抹嘴,还好,没有流口水。今天怎么会这么困?昨天睡得挺早呀。他试着看书,试着在老师讲的东西和书上的字之间建立一种联系,可注意力还是无法集中,老师正在讲柳永的词,这句听见的是第三句,等下句再听见时,已经到最后一句了。中间那些,他一句也没听见,像一段被抽空的时间。
眼睛一定是红的,马达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些练武功走火入魔人的眼睛。我的眼睛一定也是那样,他眼皮酸涩,眼睛微微闭着,混在放学的人流里往餐厅走。路过电梯的时候,一股香味从电梯里传来,好熟悉。转头瞥见一头编得很漂亮的马尾辫,电梯门关上了。哪里见过?他回味着那股香味和那头熟悉的头发向餐厅走去。
二
枕着靠枕真舒服,软绵绵的,头陷在里面很暖和。虽然明知靠枕里是海绵一类的东西,睡醒肯定会口干舌燥,满头大汗。他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得很浅,越睡越累的那种觉。醒来时靠枕上湿了一片,舌头干干的,像黏在了上颚上。点开手机,下午两点。得起床了,下午的课上周已经逃过一次,被点名会扣分。还是挣扎着起床去上课吧,如果最后因为一两分的差距没拿上研究生保送名额肯定会抱怨自己。赵琛婕和李亚希在群里发了一百多条消息。她们都是马达的高中同学,三年没见面了,只是偶尔在群里聊聊天。赵琛婕说要去法国,马上考试。李亚希也正在复习考研。她们问马达是不是又和叶子联系上了?
叶子?马达突然想起来了,那股香味,叶子身上的香味。高中的中午,太阳明晃晃得照着,他和叶子从宿舍跑出来在花园里散步。抱着叶子的时候,马达就闻到了这股好闻的香味。他和叶子三年多没见面了,前两天聊了一次天,还是聊得很嗨,一上午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能一起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不到三句就知道说的不是同一个东西。那就沉默着吧,有什么呢?马达爬起来穿衣服,洗脸刷牙。刷过牙后舌头才不那么干了。牛仔裤里套着秋裤,两条裤子都紧紧地缚在腿上,这让马达很烦躁。人类技术发展得这么高明,连条穿着能过冬的短裤也发明不出来!膝关节这么重要的地方都解放不了!人类文明灭亡去吧!
天气依然阴着,远处的楼还是笼罩在一片灰尘里,像鬼市。头是懵的,感觉到自己懵的时候世界反而真切了,自己像被裹在一层塑料里。知道了这层塑料的存在也就知道了塑料外还有一个更真切的世界。那里阳光明媚,那里的快乐和忧伤都有山间泉水般清脆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己就被裹在了一层塑料里,和世界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闷闷的。马达曾试图挣扎着冲出这层塑料,他想真真切切地触摸和感受这个世界,而不是像活在果冻里。那段时间他觉得窒息,觉得绝望,觉得恐惧,后来就好了。“再糟的情况人也能适应,适应了就不觉得糟了。”马达回味着那段时间的挣扎。现在就是适应了以后吧,没什么好恐慌的,这就是成长之后的生活。人们都缩着脖子匆匆赶路,没有比下午两点钟匆匆赶去教室上课更让人崩溃的了!马达愤愤地走着,其实肯定有,每次稍微不爽马达都会想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最”在马达的世界里是复数形式,多得数不清的那种复数。
这么多人是怎么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的?他们是怎么做到和别人挨那么近还泰然自若的?老师看见这么多人头会有密集恐惧症吗?马达背后渗出了细汗,他四处搜寻了一下,和他一组的那四个人坐在左边第一排,第二排空着,他甩下包坐了下来。后来来了两个女生坐在了他旁边。老师给了一个题目:“发展和安全”,让讨论发言。马达提议大家摇色子,点数最大的上去发言。他摇了六。讨论了两句以后大家就说到其他东西上了。能指望谁帮忙呢?他们都是不逼到交作业脑子不会转的人。马达只好自己想了。
马达想最不安全的就是发展!所谓发展不过是计划性汰旧那一套,每件东西还没用坏就得更新换代,或者损坏时期在出厂时就设定好了。只有不断坏了,才能制造新的,才能卖出去挣到钱。而这一切繁荣都是建立在无休止地挖掘资源上的。马达想起了那只已经持续发光了一百年的灯泡,人类在灯泡发明后不久就能造出寿命十年以上的灯泡了,后来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把灯泡的寿命设定成了一千小时,要不灯泡卖出去一批以后灯泡厂就该倒闭了。所谓发展,无非就是这么回事。非洲是垃圾场,中国、越南这些国家是工厂。如果世界是一个漩涡,那漩涡中心就是华尔街,越穷的地方越边缘。边缘被牺牲着,源源不断给中心提供能量。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还有比这更危险的吗?石油快用完的时候人类就该灭亡了。马达越想越愤怒,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些纪录片,二氧化碳排放过多,冰川融化,北极熊被饿死,海平面升高等等,真是愚蠢的人类。继续想下去他反而平静了,灭亡就灭亡吧,活该。对于无可救药的东西,只好盼着它灭亡。讲台上老师和学生轮流地站到麦克风前,说一些百度来或者政治课本上背来的东西,麦声音很大,音响在头顶轰鸣。他们是怎么把自己不明白意思的话说得这么逼真的呢?这种课只会激起马达的愤怒。这些时间是生命中的“垃圾时间”。“垃圾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垃圾时间”里心会变得干巴巴的。
他封闭了视听系统,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和耳边嗡嗡响的声音都隐在了背景中。马达低着头走神,并没有什么好想的,那就不去干预,脑子里会自然出现种种变幻莫测的图景。马达经常这么玩,无聊了就玩,脑子里自然涌出的那些图像总是很奇怪,它们一个接一个从意识深处飘来,飞快地从眼前飘走。这应该是小时候发高烧留下的后遗症吧,出水痘的时候,烧得昏迷,在昏迷里看见很多巨大的怪兽向自己跑来。那会儿吓得大吼大叫,爸妈在旁边紧紧地抱着他,都被吓坏了。现在已经能驾驭了,它们就变得很好玩。这次出现的是很多张着大嘴,漏出大大牙齿的骷髅,各种各样的骷髅,白的,黑的,七彩的,扭曲的,牙齿长在眼洞里的,大张着的嘴里还含着另一个骷髅的,它们纷纷飘来,每一个都在自己的想象力以外。玩得正高兴,那股香味又来了。从意识深处飘来,和那些图像来自同一个地方。
马达睁开眼睛,四处看,想找到香味的来源。可香味却慢慢消失了。
又熬过了一下午。马达还是第一个站起,第一个走出教室的。关门的时候突然刮了一阵风,门被重重地摔进了门框。马达尴尬地笑了起来,手在腿边微微摆着。“我这是给谁笑呢”?搞笑。他钻进了电梯,接连按了很多次按钮。逃离这里。其他人还没出来,电梯里只有马达自己。他想起那股香味,他抽动鼻子使劲嗅着,好像又闻到了。高中的中午,依偎在马达怀里的叶子的香。香味若隐若现,他在电梯里来回转,香味却消失了,那一缕游丝般的香味也消失了。他突然在电梯不锈钢的内壁上看见了自己的脸,扭曲着,狰狞着的一张脸。眼睛通红。他吓了一跳,靠近了仔细看,脸还是那张脸,不帅不丑,颧骨稍微有点高的脸,眼球上是有两道血丝,可是很细,仔细看才能看见。他打算再次转身时,电梯门开了。一个人影闪进了楼梯。漂亮马尾?
才五点多天就快黑了,马达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天终于过完了。太阳落山以后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的,心情会变好,困倦也会消失,我又会精神满满。马达迈开步子往外走。马达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一条深海鱼,在见不到光的冰冷深海里游弋。楼门口一个穿红衣服的女生在打电话,短发,侧脸清秀。叶子?马达走过去以后回头看她,她对着马达笑了一下。像叶子玩了恶作剧之后的坏笑。等马达意识到这个笑的含义时,他已经走出去了很远。真想回去仔细看看。会被当做神经病吧。马达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直到拐进餐厅,看不见了。
三
图书馆的椅子很硬,马达腰酸背痛,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白鲸》看到他们刚出海,马达喜欢这种发生在野外的小说,远离人世,在海上和大风大浪大鲸鱼搏斗。马达喜欢船,想想窝在小小的船舱里的生活就很舒服。马达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洞穴式的空间。说不定上辈子是只松鼠呢。马达看着小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他知道这部小说会理解不透彻,小说里处处显示着它和基督教和《圣经》的关系,而宗教是马达一无所知的领域。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喜欢黑夜和喜欢洞穴是因为什么。不过他觉得上辈子这种解释比心理学的解释有趣。眼皮又开始耷拉了。
已经不能正确地换行,眼睛无法聚焦,还会出现短暂的头脑短路,看着看着眼睛就会闭住,小说在脑子里自己繁衍着不着边际的下文,再次睁开时,恍恍惚惚,重新找到刚才读过的地方,才发现原来小说是这样。这都晚上了呀,眼睛为什么还这么酸?小说开始了大段的议论。翻译腔的小说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把不精彩的文字转换成意义绝对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不精彩的文字在表义功能上一定存在缺失!马达收拾起书包,把厚厚的小说夹在胳膊下出了三楼的文学馆。他看见舍友看见了他。马达觉得舍友肯定会以为自己心浮气躁,连一个小时都坐不住就要走。这让马达很不爽。如果走到舍友身边,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是去二楼社科馆,不是回去”舍友会不会以为自己是神经病。误解这种事都是自以为的吧,也许别人根本没对你进行理解。也许舍友只是抬起头回味一下刚看过的内容。谁知道呢。马达按了电梯,电梯从四楼下来,咯吱一声,停稳了,电梯门自己打开(电梯打开自己的门?),里边空无一人(是应该空着),马达在不锈钢的内壁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不只脸,还看见了全身,马达没有走进去,开着门的电梯怎么看怎么像一张大嘴,把人吞进去,然后顺着长长的食道咽下去。过了一会儿,电梯合上了自己的嘴。马达再次按开电梯,电梯像打哈欠,把嘴张这么大。没有牙床(生吞)。马达犹豫着,还是转身跑进了楼梯。电梯再次合上嘴(长长的哈欠打完,一副慵懒的模样)。
电梯里会不会有叶子的香味呢?马达坐在社科馆柔软的椅子里想。社科馆的椅子靠背和座位都很软。马达把自己放在椅子里,坚硬的脊椎骨咯吧响了一声。继续看小说,小说虽然有一百多章,但是每章都很短,这样的小说比较好读。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没有期限。把一万米分成五个两千米就很容易跑完了。还是困,眼皮依旧沉重。马达起身去书架间转悠,图书馆的布局变了,很多书都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转一转熟悉一下。书架上摆的书变了以后,图书馆的气氛也变了。灯好像更苍白了,也更昏暗了。图书馆里坐着的人神情都怪怪的。马达来回走着,发现图书馆里竟然坐着这么多人,几乎坐满了。他刚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感觉到。不会是雕像吧,马达觉得大家都静止了,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书架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男生,手里拿着手机,手机插着充电线,充电线插在矮凳旁边的插座上。马达故意从他身边走过,走过时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手机自己打着游戏!马达紧走两步,再多看一眼,手机会不会笑出声来?架子上的书都奇奇怪怪,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又好像都隐藏着什么秘密。马达随手抽出一本,墨绿色的封皮,封皮上没有字,书脊上也没有字,他随手翻了两页,“第四界”、“现代没有心理学”接着是一张照片,一个枯瘦的白胡子老人。马达觉得后背毛毛的,第四界?天堂、人间、地狱?“界”这个字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邪恶的神秘。马达把书塞回书架,走回座位。手机没有在玩自己了,那个男生的手指一直在动,图书馆里也有很多人走动,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原来那本书是机关呀,这么多书,我竟然随手一抽就触动了这些塑像的机关。马达把自己逗笑了。不过社科馆的气氛真的很怪。灯光苍白阴暗,那么多社科类的书聚集的无数严肃晦涩的脑电波,蒙文书上奇怪的字,无精打采的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气氛诡异一点也是正常的。
《白鲸》在介绍船上的船员,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只剩一条腿的船长还没有露面,他还在船舱里等太阳,同时也为自己增加一点神秘感……
四
马达和叶子身后是一片松林,他们眼前是一条石子路,尖尖的燧石,像竖着的很多矛头。马达试着踩上去走了两步就赶紧跳到路边,回头向叶子摇摇头,示意这条路没法走。叶子低头看自己的鞋,一双鹅黄色的船鞋,黄色的纱带绑在白嫩的脚背上。她抬起头笑笑,径直往前走去。
“铺了石子的地方就是路吗?笨蛋!”她从旁边的草地上往前走着。
马达噢了一声紧随其后。原来只有铺石子的地方不是路。不是路的石子一直铺到一个小村子前,村子只有面对面两排房子,中间是很窄的一条巷子。
“石子铺的还是路,你没见它连着村子的巷子吗?”马达兴高采烈地给叶子说。
他们走进巷子,两边都是低矮的砖房,窗玻璃都碎了。他们一边走一边看,房子都空着,而且门上都贴着黄色的对联。黄对联!死人后第一年过年才贴黄对联呀!马达拉起叶子的手,紧紧地握着。村子中间有一户没贴黄对联,可是那户连门都没了,炕上堆着一床烂棉被。出了村子是一个脏乱差的城市,地上泥泞不堪。马达和叶子绕着找干净的路走,可叶子的脚背上还是溅到了泥。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叶子的脚背烫得呲呲响。叶子甩开马达的手,踩着泥浆飞奔到了马路对面。一辆公交把马达和叶子隔在两边。叶子上公交走了。紧接着又来了一辆公交,马达赶紧上了车。有一段路两辆公交并行,马达看见叶子在窗户里像自己扮鬼脸。马达打开窗户,冲着叶子大喊:“你的香味呢?你怎么不香了?”叶子坏笑着,公交加速了,超到马达的公交前面。
公交在狭窄的公路上横冲直撞,撞翻了两辆驴车。路越来越窄了。路上远远地走来一群驴,走近了才发现不是驴,是比驴还大的狗,它们的脑袋烂了,向路中间偏着,像丧尸。公交直接撞过去,狗头就掉了。没有头的狗继续走着,路过车窗,离马达很近。之后有发疯了的狮子冲出来叼走了狗头,两只狮子为了争夺狗头打了起来,一只跳起来咬住了一只的背,马达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咯吧声。远处站着一群老虎,它们看着狮子争斗大笑起来。
五
马达猛然惊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梦里的恶狗留下的不适还清晰地留在感觉里。那些疯了的狮子和老虎真可怕。马达缓缓神,抬起头想看看周围,可是眼皮很重,只能睁开一点,看到的影像模模糊糊的。图书馆怎么都黑了,难道已经闭馆了吗?怎么没叫醒我就闭馆了!难道要在这里待一夜?马达着急地想站起来,可腿脚完全不听使唤。全身都动不了,只有眼睛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些阴影。书架一排排地站在那里。有点冷了,是不是谁没有关窗户?风低低地刮着,像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吹口哨。马达使劲想挪一挪身子,可惜哪里都动不了。这是怎么了!马达真想冲上去给谁一拳,可是他站不起来,也举不起拳头。能怪谁呢,这迷迷糊糊的一天能怪谁呢?最后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结局!马达感觉很疲惫,脑子沉沉的。
书架上好像有了光,像昏黄的路灯。接着有了脚步的声音,不对,不是脚步,脚步应该有两声,对,是蹦蹦跳跳的声音。僵尸?!不是僵尸,是书架上的书,它们抖动着从书架上把自己抽出来,在空中打开,从书页里照出光来,光里有一张张狰狞的脸。它们飘着,却发出噔噔的蹦跳的声音。它们向马达飘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动啊!站起来啊!他使劲挣扎着,扭动着,感觉骨头快被掰断了,可就是动不了。口哨声也越来越近,蹦跳声也越来越近。口哨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吹过一阵风,直接吹到了耳洞里。
六
马达差点叫出声来,还好啊刚发声就及时拐了弯,成了一个假模假式的喷嚏。竟然在图书馆做双层梦,马达对自己很无奈。现实真好!活着真好!能动弹真好!人类真好!马达感受到一种新生的狂喜。这是一种踩着地举了一天天空终于下班的轻松。马达偷偷瞄了一眼图书馆,大家都在静静地翻着书。你们真可爱。马达此刻心中充满了对人类的爱。让人更热爱现实就是噩梦存在的意义吧,还有比噩梦初醒更美好的事吗?口水把袖口浸湿了,他抽出纸巾擦了擦。睡了一个小时都不到吗?竟然做了那么长的梦。看来今天待不到九点半了,还是回去睡觉吧。眯着眼睛收拾完书包,转身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从门口闪出去,漂亮马尾?马达拎起书包夺门而出。追出去时已经什么也找不见了。
今天图书馆的灯真的有点暗。出了图书馆,马达往学校边的小巷子走去。几天不吃水果,口腔溃疡又快犯了。耳机里传来鲍勃·马利的歌,歌声里充满了牙买加的阳光,仿佛鲍勃·马利甩着脏辫儿,叼着大麻在阳光里唱着歌。都有多长时间没听歌了,马达随着节奏摇摆着,看到对面来了人才赶紧恢复正常。歌声越阳光,马达越是觉得绝望。有什么意义呢?隔一段时间,每当意识到忙碌得过了头,没时间看看自己内心的时候,世界会突然变得陌生,那些正在忙碌的事突然就变得很荒诞。这些时候,马达会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世上没有一件有意义的事。高中的时候马达为这种绝望痛苦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反而感到轻松,绝望而轻松。人的内心肯定有一座城堡,如果不及时修缮就会坍塌,坍塌了就会绝望,绝望就是一切秩序都打乱了。以前马达对这种失序感到痛苦,感到内心成了黑洞。而现在他像一个杰出的设计者和娴熟的工匠。和自己对话,重新建立起一种秩序来,对现在的马达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和自己对话时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能看到自己的变化和麻木。今天晚上却愉快不起来,今天晚上建筑师也厌倦了。他感到没意思,每天像搭着漏斗往输液的吊瓶里塞西红柿一样往自己脑子里塞书,这样真的没意思。那些书是该看,可是那些书却没有给心一点养分。尼采从大学辞职时说他虽然读了很多年书,虽然二十出头就当上了教授,可是他的心却从来没有得到养分。我想我能体会到这种感觉。路灯的光真好看,澄黄。灯下很多人在玩轮滑,热热闹闹的。马达仰头看着路灯走路,隐约又闻到了叶子的香味。他四处搜寻,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一个女生,她梳着漂亮的辫子。就是她,马达加快步子往前走去,他以为女生会突然一下消失,空留下一股香味。可是没有,女孩还在前边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达加速她也加速,马达慢了她也慢下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只能远远地闻到。
小巷子里灯火通明,香味扑鼻,人们熙熙攘攘。梳着漂亮马尾的姑娘找不到了,混在了人群里,香味也被冲淡而分辨不出了。不过小巷子里的灯,香味,人群,还是让马达感到温暖。他感到放松,心情慢慢好了,管他是不是地沟油,干不干净呢!真想每家都吃一遍。书摊上说不定能淘到一本好书呢,窝在床上看看书真是享受。马达又把自己逗笑了,看书看伤了,竟然只能想到用看书来疗伤,真是悲哀。悲哀。不过在这里马达能感受到生活的气息,大家谈恋爱,在街边吃小吃,打闹着去网吧上网。生活里能做的事还是很多的吧。
七
马达提着一袋苹果回到宿舍(他只是买了一袋苹果,他和小巷子的关系一般只是一袋苹果)。九点半的时候闹钟响了,除了“跑步”还有两个字“生日”。
今天生日?明天就二十一了!生日的时候总会眩晕吧。
爸妈和朋友们的短信电话相继进来。关心我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马达想。
躺在床上就不困了,困倦和幻象都没有了。马达抽出一本诗集翻到熄灯,一边翻一边看着手机上朋友们的问候,并和他们聊聊天。熄灯了,马达打开手机看了一部电影。本来想看部动画放松一下,没想到是一部关于精神分裂的动画,两个人都分裂,看得很累。又该做梦了,情节复杂,结构层层叠叠的梦。在迷迷糊糊中,马达又嗅到了叶子的香味,不,应该是梳着马尾的女孩的香味,叶子是短发。追着香味,马达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