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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夜雨

文/曹瑞冬


因为晓得毕业临近、相聚无多,我和室友们计划出去旅行。那时候是乍暖还寒的春天,我们本想在百花齐放的园林中留意春色,但这别人的做法同出一辙,实难以将就少年们的青春。故几番慎重思量、仔细寻找,我终有幸觅得一处僻静山水,却也是人迹罕至,即便打车亦需等上半晌钟头,足以让青山绿水在此绝世痴绝,如同它们隐逸的名字——四明。我对此名不甚理解,只依稀记得某本小说的结尾:

“愿去则去,愿留则留。”

“那么兄台你呢?”

“上四明山!”

我不记得这话是谁说的,但此人的豪情壮志令人浮想联翩——曾几何时,这里或许是革命的大本营,有人留下足迹,有人留下背影,有人留下承诺,去留随心,却决绝得让人心中终于一酸,涔涔地流下泪来。至于这座山能不能像它的名字一样光耀人间,我既不想晓得,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只是堤岸上那闪烁于篱落之间的灯火与我梦中所见的神似,进入白昼后竟有些失落,殊不知是热爱黑夜,还是热衷于黑暗中的灯火?

不过,我们没有伟人的抱负和时间,既未曾上四明山,也未能下四明湖,却赶上了连续两日的狂风暴雨,只得在酒店里自娱自乐,消磨时间,或是百无聊赖地听着雨水敲打万物的声音。就算会有一时停歇,但白日里始终不见阳光,而心尖的忧郁与苍茫山水交相配合,深深觉得温暖渐消、春意渐无,再任由想象变得夸张一点,这场梦里花落不知多少,绿叶尽数腐朽,倘若明日阳光再亏欠一份温柔,或迈向炎热,或退回清凉,便白白让等雨的人错过春天。

由于夜雨不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索性把痴迷全部投给了湖畔对岸的小镇——不过是寥落如星辰的灯火,却点亮了人间的寂寞,也难过飞蛾总要扑向它们,大概是知道同伴会和自己手挽着手共赴黄泉。所以哪管大雨倾盆,哪惧夜凉如水,我心坚定的远方永远与我隔岸相望,尽管不能划一叶小舟淌过大河,终有万千种方法使我得以抵达。最后在傍晚时,我和同学们上了一辆轿车,一路上都是泥淖坑洼,一阵阵水花被溅起,我渴望饱览的湖畔风景也被幽密的林和无情的雨遮盖唉!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过是浮云一瞬间,何况有的人尚有繁花相送,有的人只能苦雨作陪,但大都在人生里互成对照,催生出沉溺于悲喜的痴儿怨女。

我不能解开这个谜题,上一秒还站在对岸遥望彼岸,下一秒便就着繁华都市来比对冷僻小镇,竟对皮相贪恋到这种地步。可正因如此,雨终有停时,山顶的薄雾在森林间流动,使青绿颜色如梦似幻,山脚的小镇自带有一种格外清澈的冰冷,深深呼吸时,凉沁的空气涨满了整个胸肺,我以为是仙气或灵气,原来是在自然面前深深地受到了感动,好像我从红尘俗世超脱出来,找到了皈依。

小镇的人与山水为伴,靠山水而生,并自愿守住一世清贫和一生平淡,便是任谁都找不到了。倘若见到像我们这样在小街上散步的游客,最初也当做来自远方的风景,热情打听外面的世界,但经常互相对望之后,也就习惯了过客的来去匆匆,到最后只能把情感说予湖与山听。人到底是不能和青山绿水相提并论,它们的妩媚早在史前开始,我们料其见我应如是,原是想了解它们的心情,现已变成复制它们的身影,给孤独的人以慰藉,给漂泊的人以自由。

观一场恣意而为的冷雨,确实能体察自然的潇洒,但多半要在室内完成,可能是在酒家中共饮浊酒,也可能是在足疗店中享尽温暖。越是灯火通明的人间,越是有人相互依偎,渐渐沉迷乃至不可自拔,他们不会犯傻去淋一场冷雨,更不会在黑夜里独自行走,只是从此心底便依赖上这些一闪而过的宣泄,种下繁华世界的因果。

我不想让夜从梦中经过,也不想雨的消亡无人问津,索性撇下一众同伴,借着小街上的零星路灯,撑上一把小伞,径直走向黑暗深处。我将鞋子进水、寒气入体、夜行危险等等忧虑,全部都置诸脑后,心里想着即便是一件痛苦的事,也不要因畏惧耽误了它才好。我自负地认为,但凭一个完全自由的我可以为整条街带来温暖,结果证明,夜晚无限寂寞,冷雨无限凄凉,非个人能力所能改变——整条街几乎关门闭户,仅剩下几家小吃店和小餐馆还在营业,路上亦无半个行人和半辆汽车。那时不过是六七点,却是这般光景,我不由地感慨,被世界抛弃的人和地方大概如此,只是有些人为求生存,也不顾夜雨孤苦,照旧开始他们的夜生活。

这时,痛快忽然从心中升起,不论世人如何不幸,我对苦难的认知始终未上升到生死离别,那些年流过的泪始于任性,止于自我,在新人替换旧人时,往往使笑容更加丽人。好像我也感觉了雨水流淌的心情,便将烦恼全部抛到走过的路上,打开手机照明,若不够再向路灯和店家借用一点微光,找准一处处坑坑洼洼,直接踩将下去,将雨花溅到四面八方,溅到卷起的裤脚上。果然,我仍有轻盈步伐和自由心情,却只有在自然和深夜中才是完全的,过去只觉得我很计较世俗的眼光,现在才明白,人世里的波折多半是要涌向心里的,不管懦弱还是勇敢,都将沉淀成为人生,试问我们真的想回头吗?

当我在雨中走到疲累时,总有卖馄饨的老板热情招呼我,便又听到那句:“帅哥,进来吃碗馄饨吧!”我顿时明白,在寒夜里待久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而那些故事中的天荒地老根本无法解决我的困顿。冷暖自知的人最是幸福,既不求事事绝对,也不会勉强自己将每条路走到终点。所以一想起同伴们还在街角的足疗店中等着我,我便再凝望了前方一眼,然后掉头,赶忙跑回原点,发誓在预见的别离发生之前,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想必这四年来,我们各自走过一段旅程,现在是时候携手同行了。

也就是在起点处,我看到一座大桥,虽是上了年纪,却足足有三十米宽、百十米长,但流经大桥的河水却略显小气,被安放在小街两侧的狭窄屋宇间,倒是水流得极为湍急,竟完全听不见雨声了。终究是一条未名河,我猜测它是上游湖水流往下游的通道,可能在前方不远处,每滴清水便要像我们一样分途陌路,各自散落在天涯海角。我深感生命的本质不是永恒的而是变化的,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岔路口,那么多无奈,心儿从此便是绵绵不绝的流水,终难以平静。倒是前人那句“此去柳花入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现今可改成“此去江海入梦里,向来夜雨是愁端”。

明明是大愁大悲,我却要记在心里,并盼着梦中相会,想来是这儿的夜雨美到了极致,让人迷恋到忘我,也可能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便想做一个简单的人,淡定从容地过好这一生。不管是什么,夜雨的倔强不如四季,四季的坚持不如人生,统统难以贯彻到时间尽头,不过有的显眼,有的冷清,有的要攀绝顶高峰,有的安于清贫小街,只能由个中人体会个中滋味。

如桥如水,如夜如雨,不知多少年从他们身上走过,然后又会有多少人记住他们,到头来便如同古桥旁边的一座重门深锁的祠堂,过去几百年的繁华和今后几百年的寂寞都留给它了。但凑近白墙黑瓦一看,这竟是黄氏宗祠,而“梨洲先生”四个大字被整整齐齐地刻在了门前的石碑上。这时,我便知道那句“上四明山!”为谁所说,也坚信此话专属于他一人,一万年不死!

果然,这里是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惟有逆流而上的鱼才可能找到源头。总觉得梨洲先生让人悲伤,疲惫时不知休息,失败时不懂放弃,即使死亡,也由着性子胡来,誓与人间决裂——披散头发,盖上棉被,赤条条地躺在石棺里,任由虫蚁啃噬、人民踩踏。

总之不用那么辛苦也是可以的!但他们天生就是这样——夜雨中独自前行,便是自得其乐!人生只能活一世,但总有那么一刻,我们怀揣英雄梦想,珍惜眼前人,捍卫家国情,虽苦犹有乐,虽死犹向生。至于是否会被人间遗忘,这是鼠目寸光者该担心的问题。

我且还是在雨中多瞻仰一会儿人间,据说明日将是晴空万里,我却要回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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