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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笑的风(节选)

     作者: 王蒙

一九八三年十月,Z城文联转给傅大成一本东北一个地级市主办的文学刊物《葡萄园》。由于寄件方对大成邮址写得不清不楚,邮件转来转去,前后盖了邮电支局的四个“查无此人,试转XX局”邮政章,包装已经磨破。耽误十多天,最后才通过本市一家文学杂志将印刷品邮件交给了他。

一本印刷与装帧都显粗糙的薄本文学期刊的头条作品,是署名小鹃的短篇小说《无法投递》,以半日记半书信的形式,描写了一个大龄青年女子的感情经历。小时候女主人公爱上自己的老师,是她童年的白马王子,王子竟然不久就结婚了,娶了一个长得像“小白薯”一样的俗人。问题是班上有三个女生说那位准小白薯长得如何如何像第一人称女主人公“我”,这使女孩儿生气,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侮辱,这件事给了她一个沉重的预言,“我”深信自己肯定是红颜薄命,噩运连连。

初中三年级,书信体小说中的“我”差一个月就满十六岁,已经是二八佳丽,“我”在公园里邂逅了她刚刚看过的当红影片主角男神阿匆。“我”毫不犹豫地叫出了阿匆的名字,阿匆怔了一下,走过来亲了一下她的手,抬起头,她挨了一个耳光,然后是一片哄笑。与阿匆的邂逅使她心乱如麻,所以,是谁打了她耳光,是谁在笑,是在笑谁与笑什么,乃至以上种种究竟是她的一个亲历还是一个幻觉、一个少女之梦?平白无故地相信自己被吻了手并扇了耳光?她完全闹不明白了。她痴呆了,她羞愧难当,她惊慌于自己的神经躁动,也许还有点疯狂,也许是有伤风化的开端。

无边无际的懊悔中她迷上了文学,她一口气读了三遍《红楼梦》、两遍《卡门》、三遍《贵族之家》、两遍《前夜》,她背诵了《长恨歌》 《无题》 《临江仙》 《青玉案》 《再别康桥》,还有苏轼的《江城子》。她也读了徐訏《鬼恋》与《吉卜赛的诱惑》。“我”自己信笔由缰、穿云破雾地写将起来了,“我”变得更深沉,更珍重,更才华也更幻想,更痛苦也更灼热,她在燃烧,她在饥渴,她在膨胀。

她所有的习作都被倾巢退回。

而比一切的诗都诗,比一切的爱都爱,比一切的忠诚都忠诚的是爱情的童话,是童话的爱情,是安徒生《海的女儿》,是美人鱼。“在那条船上……她看到王子和新娘在寻找她……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

爱情是一个最美的童话。爱情就隐藏在辽阔的、深不见底的大海里。爱情是一种牺牲,是温柔的刚烈,是女儿的梦。

“我泪流满面,我深夜不眠,我终于得到了外国的爱情‘圣经’了,而中国的‘圣经’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下床。我跪到了地上。”小鹃继续写道。

然后是两行省略号,然后是一个三级跳——这样一行字,把大成吓了一跳:

“我怀了孩子!我生了孩子!我知道了这一切有多么拙劣,多么无耻,多么粗俗,多么丑陋。我有了罪,我给了我自己,我毁了我自己,我暴露无遗,我被每一个看我的眼睛扒了个精光光。

“……只能把我唯一的儿子,小小的,攥紧了拳头哭向他的可怜可恨的妈妈,帅哥式的儿子,我把儿子送给了他人,我们订了文书,此世永远不再见面。”

……


本文原载《小说月报》2020年第2期,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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