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四首
石伟廷
北方南方
普雷斯先生常常挑选
就好像，真有什么可选一样
好像在入睡前
可以约梦一样
他在林中小径分叉处思考
北方南方
到底哪个是，某个远方
他无法左右命运
又承受着
左右命运的惊吓
破绽
星期天的上午
普雷斯先生仔细看来往的行人
看他们的影子
观测天空云朵变幻
听树上的鸟鸣
寻找着其中的语义
还会去银行大厅
看墙上的时钟是否显示2024
如果是的话，也假装看别处
然后突然扭头再看一眼
是的，普雷斯在找这个世界的破绽
昨天就被他发现
小区花园里有风时，所有的草木摇摆向北
只有一簇蒲公英起飞向南
看不见水的鱼
春天如何让身体苏醒
目光如何传递隔世的知识
比如无缘无故的恨
或者不恨
比如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我们是看不见水的鱼
是昏睡的向日葵
是不知为谁绽放的向日葵
以及，灵魂要怎样哭泣
才能让肉体流出泪水
达玛城
那年去达玛城的路上
一个侍卫去找水喝
他推开寺院的门
路过一株尽开的桃花消失在菩提浓密的深影下
我们另外三二十人
都没下马
都在忽有忽无的春风里等他回来。我们一边呼吸
一边等，看无人踏过的新草立在丛林中。
作者简介
石伟廷，七零后，天津人。
在吴哥窟
胡慕安
暹粒的雨季闷热潮湿，突然而至的暴雨刚刚过去，空气像是种胶质，随着呼吸溜进肺里，不断膨胀。如果说末日会有先兆，那一定会是场撼天动地的热带雨，天空黑成一团，雨一急就摧枯拉朽，雨水漫散在四野，将道路和泥土混在一起，红褐色的，像纱笼在腰间抖动。只一晃神，吴哥窟便从凤凰树的一侧闪了出来。
吴哥窟与巨大的莽林之间是宽阔的护城河，睡莲聚集在水最深处，五座圣塔平铺在树与水中间，像一朵落单的莲花开在云下的天边。暴雨过后，参道上积水没过脚面，涉水而行，深一脚浅一脚的，温热的水夹杂着红色泥沙，一如朝拜之前的净身，打磨着俗世的毛孔。水波往复，如海浪翻动，那时，人们相信海的中央是须弥山，砂岩一重一重向上堆垒，凝固成塔，参道尽头，毗湿奴的神殿敞开着大门。东方到这里就打住，这里就是东方。印度教相信着东方，建筑大都坐西朝东，朝向着美好，吴哥窟却是坐东朝西的。这是西来之人朝圣的终点，这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带来温暖与光明的所在。最伟大的印度教庙宇，诞生在印度本土之外。
然而，吴哥窟的建造者苏利耶跋摩二世在吴哥窟竣工前就已经去世了，传说他的灵柩被安置在圣塔之下，1934年建筑师托洛布尔调查吴哥窟中央大殿的地下，挖至二十八米处，发现了建设伊始镇地祭祀的金属圆盘和若干贡品，除此之外一无所获。苏利耶跋摩二世的继任者陀罗尼因陀罗跋摩二世建造了当时最大的佛教寺庙崩密列，后者的儿子阇耶跋摩七世重建了吴哥王朝最后也是最伟大的吴哥通王城，迎来了大乘佛教的繁盛时代。然而，大乘佛教的兴隆并没有完全否定之前的印度教，而是与之并存发展，人们祭祀大乘佛教的佛陀与菩萨，也祭祀印度教的诸神，镶着金箔和金粉的佛像与神像被安置在庙宇中，吴哥通王城就是当世的万神殿，多神信仰在这片红色大地上自在地生长。
印度教《搅拌乳海》的神话或是被制作成纪念碑式的雕像安置在都城各处，或是雕刻在佛教寺庙的门廊上，追求海中幸福甘露的诞生成为吴哥人通俗易懂的故事题材。吴哥通王城城门外的护城河上，宽阔的石桥两侧矗立着抱巨蛇的神像，这是天神和阿修罗在梵天创世之后的一次合作，他们用蛇王代替绳子，用曼多罗山作为搅棍，在数百年里搅拌着海水，直至海水变成奶，激起一朵一朵的浪花，在幸福的甘露中诞生了宝物和神女，毗湿奴娶走了神女，宝物也被天神们逐一收走。最后，众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琼浆自浪花中生出，天神与阿修罗的合作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善恶诸神间爆发了最为残酷的战争，最终阿修罗死伤惨重，不得不撤退到地下和海底，天神们传饮琼浆，从此获得了永生。原来，神也会与恶魔通力合作，为摆脱生老病死，而不是因为正义、正理、光明、文明、万物、博爱、真诚等等一众利他而美好的事物。原来，神也会选择背弃，为独享圣药而遇魔屠魔，忘记曾经对阿修罗平分不老琼浆的承诺，忘记火焰与暴雨交替中，阿修罗数百年里不知疲倦地付出。原来，神也会有人的性情，也会有人性中的贪婪、自私、无义，但这人性的掺杂丝毫不会减损神的威严。神太抽象了，整个神灵世界都仿佛是某种象征，神只能从人的描述与塑造中变得具体实在，地狱与天堂，天神与阿修罗，都需要人用现下的绘画、雕塑、建筑、文学、音乐、舞蹈以及神话来体现，这体现不仅有精神上的崇高，更充满了人世间的真实与生机，每个人都在用感知重构着神的样子，将人性的善与恶渗入对神的感知之中，比无瑕地尊崇更能感受到神的力量。
站在吴哥窟一层回廊上，精美的浮雕前面围上了绳子，将游客与石头隔离出保护的距离，但某些雕像的肢体依然被往来的人群抚摸得锃亮，像黑色的玉闪着光。导游们讲述着浮雕上的故事，或属于《摩柯婆罗多》的，或属于《罗摩衍那》的，故事讲完了，就催促着游客们离开，匆匆而已，赶路似的，没有一个故事是属于吴哥窟的。人们建造吴哥窟并不是用来居住的，人们打造了一个没有边缘的容器，承载着意识里关于神在人间的实在，吴哥窟里有悠久的文明、恢宏的建筑、伟大的艺术、热忱的信仰、笃定的精神、往复的宿命，它是意向的总和，一个能够写在糖棕叶上的名字，只能被遥想，而不能趋近。要远离，以免打碎由于距离而凝固的崇拜，有时宗教太强大了，人们不敢靠近，不愿靠近，不能靠近，生怕一靠近那神秘感就破碎了。宗教的信仰贯穿了整个吴哥时代的精神价值体系，指向一切，包含着社会秩序以及生存环境的方方面面。
吴哥王朝自开创者阇耶跋摩二世以来的二十余位君主，因兄终弟及或父死子继而得到王位的不足十人，尽管继任者们不遗余力地试图寻找自己在血缘上的正统性，从而掩盖依靠战争和暴动篡夺王位的事实，但吴哥人依然会对那些在权利斗争中失败的先王后裔们保持先天的同情，因此塑造自身在地位上的神圣性成为了新王们对权力的艰难一战，要建设新的都城，要建设新的王宫，要建设护国神庙，以武力获得王位的人，最终擎起了宗教之剑。
在吴哥窟，创造是一种灌输，一种宣告，一种说服。一层回廊上毗湿奴的化身罗摩王子，正带领着神猴的军队在丛林中历尽艰险，在浮雕回廊另一侧，苏利耶跋摩二世正带领着吴哥的军队，骑象穿过丛林。浮雕的线条简洁有力，光影变幻中，神的气韵在流动着，史诗中的英雄与吴哥的国王穿着相同的战袍，一个在传说中战斗，一个在人世间征伐。神在须弥山，神通过吴哥窟呈现着，神的形象被塑造，圣塔耸立在人间。王建造了吴哥窟，呈现了神迹，王就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应惶恐，应顺从、应感知、应敬畏、应跪拜、应守护、应热爱，神不会自己发声，而是由王说出来的，宗教信仰的狂热最终同化于统治的艺术，神的故事万古长青，王的统治永不落幕。吴哥窟在建造伊始便已经成为了另一个存在，无关祈祷，无关庇佑，是关于象征的一种实在，神权与王权合而为一，神在人间。
打破一种平衡，不需要太多的东西，一场战争就够了，战争之恶，恰恰在于对社会秩序的毁灭。1430年，吴哥都城被大成王朝军队包围了7个月，最终沦陷，数万人被作为俘虏带回了阿育陀耶，那些安置于寺院内的神像和佛像被劫掠一空，只剩下巨大的难以装运的石刻雕像被遗弃在了原地。新的政权在洞里萨湖的下游建立，吴哥窟以及众多护国神庙一起被东南亚茂密的丛林封存了起来，自然的力量重新掌管了这片曾为众神建造的殿堂。
站在吴哥窟第三层平台，抬头，五座圣塔笔直地伸向天空，远眺，一片绿林遮盖着人间，一切都像是没有尽头，空旷得令人恐惧。吴哥窟已经空了。窗棂繁复的雕花生气勃勃，但闪耀的灯烛已经熄灭了，毗湿奴八臂立像神态安然，但神已经离开了，门廊被木板与铁钉加固着，但须弥山已经远去了，被绳子围拢着的浮雕长廊，只剩下作为文物的定义被保护起来。
1907年，戈迈耶到达吴哥窟之后便开始清理堆积在寺院内的沙土和野蛮生长的草木，试图加固砂岩，以避免建筑坍塌，第二年，他被任命为首任吴哥遗迹保存官。彼时，上座部佛教已经成为了柬埔寨人的普遍信仰，两座佛教寺庙就建在吴哥窟大殿外的参道旁边，佛陀与天神各得其所，来访者和参拜者从未断绝。吴哥窟内还有几乎农家，在周边开垦了农田，但农户们并不住进吴哥窟里面，人们只是在周边搭起干栏式建筑，用稻草作为屋顶，用棕榈叶制成墙壁，浮雕回廊的旁边还有牛棚，人、动物、植物都生活在这里，坚守着信仰与传统。“发现吴哥窟”就是一场悖论，吴哥窟一直在那里，并不是被西方发现了才会存在。人们并不是将吴哥窟遗弃了，人们只是将它放置在原地而已，任它被莽林包围，随着自然之力凋谢，呈现安详与平静的最终状态。一定有某种力量大于神力，让一切都通过归于无，而进入长久的永生。当吴哥窟被作为遗迹开始保存的时候，当“原物重建法”被运用到其他护国寺庙修复的时候，当世俗的手抚摸雕像的时候，那些吴哥的神便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遗迹，一个用于研究和保护的对象，空旷的建筑与雕塑供游客参观与惊叹，而那曾经停驻的永恒之力消融了，结束神性的，也许只是一次靠近。
作者简介
胡慕安，天津人，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散文》《延河》等刊，出版《大湖长歌》《一梦锦绣香》《食色生香》等作品。
杀死一个杀人犯
高玉洁
1
他走到村口的时候，是正午时分。
烈日当空，从头顶把他照射成一个不规则的黑斑。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他的皮肤火烧火燎。呼吸的空气，也氤氲着一种夏日白雨刚止又陡现艳阳后的清冽味道。四下空无一人，柏油路上方的空气虚晃着，有些扭曲变形。
干了一上午活儿，撂下碗筷的这片刻慵懒，是一天里很难得的惬意时光。男人们都瘫着四肢吸烟，半醒半睡地眯着眼，任由电视机发出动静。门前的阶沿上，蜷曲着迟钝的垂暮老狗。远处挨近村口的荒地里，零星有几只母鸡不畏酷暑，抖擞着脖子，用爪子往身后刨土。他此刻停顿脚步的路口，两条大花狗颠着身子小跑过去，扭头用警惕的眼睛打量他。而不远处，有一群不知名的小雀儿，扑棱棱从菜地里掠起，箭一般刺向空中，钻进那郁郁葱葱的大槐树里就不见了。
大槐树下那坟茔还在，只是日复一日的光阴流转，让砖头都生满了青苔。这就显得似乎那件事过去了很久，久远到就如同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褪了色的故事。但是，在他脑海里，这件事似乎又那么鲜活，那么近，近到就像触手可及的昨天。这座坟与其他的坟茔不同，它并没有将死者真正埋入地下。真正的土葬，是把逝者装进棺木，放进由风水先生测算选定后掘出的深坑，再掩堆成丘。而这座坟，是把装入死者的棺木直接放在地面上，用青砖环绕一圈砌严，再抹上水泥，就此封住的。之所以出现这种做法，大都是因为死者的家属觉得受到了冤屈或遭遇了不公，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向周遭人无声地哭诉，以期有朝一日能冤情得雪或者得到公平处理。待到那一日，再将死者入土为安。
这一小块荒地是在村口，以前是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场所。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便少有人光顾，即便路过，也都尽量绕着避开。于是，没几年，这里的灌木茅草便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一入秋后，就颓败萧索，甚是凄惨悲凉。
他把肩上的行李包耸了耸，朝着坟地啐了一口痰，就加快脚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有些恍惚，但在恍惚中他又非常确定，确定这似曾相识的地方，就是二十年前自己走出去的村子。记忆中的一切就像浸在水底的画，图景依稀可辨，但是却难寻旧日踪影的细节。原来石子瓦砾铺就的老街，现在都成了水泥地，明显拓宽了很多。两侧的木板房也都齐刷刷变身成了二层小楼。村口的小卖部柜台消失了，取代它的是有着锃亮玻璃橱窗的超市。他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惊诧，他仰着头四下打量了一圈，就坚定地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走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他在心里盘算。
他回来了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陆续就有一些街坊邻居过来探望，他知道，这些人更多的是好奇，并非多么关心他这个才出狱的陌生人。他脸上堆着笑，把妻子秦兰香递过来的烟分发给来人。一些人在他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不多印象，大概也还能揣测出身份来历。而年轻一些的，就完全不认识了。喧哗吵闹了一阵子，几个岁数大些的长者就摆着手让大家离去，用贴己的口气说让他歇着。等到人群散去，秦兰香这才慌忙进到厨房，要给他烧水煮鸡蛋面。秦兰香也激动了，灰暗了多年的眼睛突然就亮起来，像是三四月的晴天。她的脸颊红润了，笑意一直挂着，半天都没有褪去。二十年了，当年的少年夫妻，如今也差不多快成老来伴了。她看他，又新鲜又陌生。
才从监狱出来的人，见到金鱼都会觉得是赵薇。他当然也不例外。他关上门，走进厨房。兰香在用筷子搅和面条，灶台里玉米秆和稻草燃烧得正旺，火苗像细长的舌头舔着灶膛。他从后面把兰香抱住。她怔住了。兰香没有扭头过来，盯着锅里身体僵硬着了。她没有回头，她害怕看到那张陌生的脸，她也不想回头，她就要这种久违的陌生。她开始浑身抖动，一股酥麻酸爽的电流贯穿全身。她眼前的面条锅模糊了，只有一团迷雾像轻纱一样扭扭捏捏着飘散。兰香感觉自己像一只轻巧的小舟，在江水中恣意浪荡，随着波浪的起伏而上下癫狂。
当一切平静下来，他惊奇这完全不同的生活就此到来。他可以自由地走动，自由地做任何事。他说不出来是兴奋，还是惊恐。他企图回避纷扰的念头，但他的思绪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件事。
2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上，柳条才刚刚钻出鹅黄色的嫩芽，一粒粒芽苞胀鼓鼓的，充满希望和生机。
那时候的他二十出头，肌肉紧绷，眼光锐利，身上像安装了弹簧一般充满弹性。那时候的他刚完婚不久，和新娘秦兰香情深意浓，白日里下地干活劳作，黑夜里嬉闹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可是，一天上午，姐姐流着眼泪找上门来，就此改变了他生活，一切都往一个猝不及防的岔路飞驰而去。姐姐红着眼睛哭诉，说有人上门欺负她，把她打了，他姐夫的肋骨也被打断了两根，现在还躺在地上起不来。他说他去看看，就跟着抹眼泪的姐姐往她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的院子，人头攒动，有两个人厮打在一起，他瞅见其中一个被揪住头发的是姐夫，就顺手从墙角拎起一个什么东西抡了上去，也许是命中该着，他脑子里只记得“咔嚓”一声，那个人歪着脖子耷拉着脑袋就倒在了地上，一片血红从脑袋那里洇出来，将他淹没。
后来的事就如同做梦一般，真实和虚幻相互交织，他似乎能真切地触摸到时间在移动。他木然地面对不可控的局面，麻木地接受着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失去了自由，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而被他失手打死那个人，名叫杨子健，是个泥瓦匠。事实是杨子健作为包工头，给姐夫家盖了一大座院落，但姐夫却未付他分文。这天他只不过是前来讨要工钱，发生了口角，推搡了几把，就被不明所以的他用墙角的扁担打了个急死。杀人就要偿命，才判了二十年徒刑，杨子健家人一致认为法院判得太轻，之所以如此偏袒，那是有人找了关系，送了钱。杨家人坚持上诉，要求枪毙他。所以尸体一直没有下葬，说要等到沉冤得雪那一天才会入土为安。杨子健八十岁的老母亲每每想及此事，便泪流不止，终于在盲了双眼后不到半年也随他去了。及至此，儿媳妇也就带着一双儿女改了嫁，去了临县的一处人家。
在他服刑期间，母亲就过世了。他在狱中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并不是很清楚，但他也有一丝疑惑，心里琢磨，没病没灾的怎么就突然不在了呢，但也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可理解，毕竟也上了岁数。现在终于刑满释放回到了家，和妻子云雨一番，待到云开雨散，这才问起这些年发生的变故。二十年沧海桑田变化翻天覆地，让他心生奇怪的物和事都很多，但顶重要的就是母亲的亡故。他问秦兰香母亲是何时何地何故去的？兰香告诉他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说是前年八月十七日，就是在家里的病床上去的。问及何故，是生了什么大病？兰香却有些吞吞吐吐，言语中多有掩饰和迟疑。终了，还是经不起他的再三盘问，这才勉强说出个中缘由来。
原来前年夏季，是个多年未遇的大旱天，秧田都干出一道道口子来。这世界倒像极了一个火炉子，好似要把人和动物都烤熟了来吃。农村的水田，阡陌纵横，彼此一条细细的田埂分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但偏有一些眼皮子浅的人，暗地里做小人，非要在自家的田埂下往里掏一两公分，日积月累，也就多蚕食了那么一分二厘的地界儿。倘若遇上也是不肯吃亏的人家，就起了纷争，终至于斗殴打架，老死不相往来。
话说这一日，他的母亲在地头上守着渠沟，看着一小股清水往自家秧田里流。那时节日头正毒，太阳就像悬在头顶的火盆。于是，他母亲就从藕塘折一个荷叶倒扣在头上，端端地坐在地头上眯着眼打盹。突然，听见 “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人快步走到面前，大声呵斥：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这么见小！他的母亲侧目一看，原来是村委会主任韩永刚正怒气冲冲地朝着她咆哮。她疑惑地把荷叶从头上拿开，扭头四下看看没有别人，确定说的是自己，就更加疑惑，反问道：是什么事儿？韩永刚说，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干的好事儿，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干点人事儿，那么见小，能发多大财气？一边说，一边把他母亲从地上拽起来，拖到两家分界的田埂那里，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你看，你看，你好好地看！
他母亲就看到有一筷子粗的水正静悄悄地从韩家的秧田里往自家秧田里流，如果不细看，倒也难以觉察。他的母亲就发狠赌咒说，哪个会这么见小？做这种没屁眼儿的事儿来！这土地里，老鼠黄鳝蚯蚓到处都是，钻出个洞眼儿来也说不定，怎么就赖到我头上了。觉得家里没有男劳力，就好欺负吗？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搁在平时，堵上就好了，大不了再争犟几句也就完了。但是很多事情就这样，话赶话，事赶事，意想不到就发生了。正巧了，前几日，韩永刚又被任命为村主任兼村支书，一股子威风豪气还在聚在胸膛里没个地方弥散，神色自然就倨傲起来，和谁说话都是一副高门大嗓子，训孙子一般。他的母亲并没想到这些，一来认为韩永刚和儿子年岁相仿，算是小辈；二来也是看着韩永刚长大的，现在虽然入了仕途当了村干部，好歹还是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没承想到，韩永刚发狠地跳过来推搡她。她不服，也就抓住韩永刚的胳膊撕扯。在哭闹叫骂声中，韩永刚甩手两记耳光就甩在了他母亲的脸上。她愣了愣，啐了一口血唾沫再次扑过来，却被韩永刚一脚踹倒在了秧田里。随后，韩永刚又跳进秧田，去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把脸朝淤泥里面按，直到她呛了好几口水，这才抬了胳膊。她母亲像个泥人一样瘫在田埂上，她发狠说要拼了命，但体力不支，几次挣扎着要起身，却又倒下去，只能躺着咒骂。韩永刚这才骂骂咧咧地背着手走掉了。
秦兰香告诉他，母亲披散着头发，像在烂泥塘打了滚儿一样，看不出个人样来了。她回来自己洗了澡，又哭骂了一阵，就再也不说话了。老人自觉委屈，但又没有办法，一个人在屋里掉眼泪儿，偷偷拿衣角擦了。在灶膛前烧火的时候，望着锅灶里腾腾的火苗，眼窝里也噙满泪光。提桶喂猪，看着猪圈哼唧唧抢食的畜生，也叹气掉眼泪珠儿。没过几天，她就精神垮掉虚了脱，下不了床，又过了几天，就断气儿去了。兰香告诉他，咱妈身体好好的，连个头疼脑热的都没有过——就是心里有气憋着了，想不过。兰香说，他母亲的葬礼由韩永刚主理，韩永刚作为村里最有威望的人理所应当地成了知客，安排着大事小情，流水席他吃了好几轮，还喝醉发了酒疯，掀了一张桌子，打碎了好几席的盘子碗碟儿。他就不作声儿，暗地里把一口气吸得很长。他半天才说话，说明日里去给妈上个坟。
3
他回来的第二天，第一件要办的事情就是去给母亲上坟。一大早，秦兰香就挎着竹篮子上街去买火纸。买回来后，她把一摞摞的火纸等分开，找了一张百元大钞，依次从头到尾地抹了。抹完后找根绳子系上，两个人就提着往后山的那片坡地走去。
田埂两侧水稻叶子和杂草生长得蓬蓬勃勃，把一条蜿蜒的小路就埋在了里面。他像蹚水一样，在这郁郁葱葱的草叶子里跌跌撞撞地走。他问兰香，我记得以前这条路很宽的呀！兰香说，田地在这路两侧的人家，都偷偷摸摸地今年铲半拃，明年掏三公分，时间一长，路就窄得过不去人，成了羊肠小道。她说着，就使使劲往脚下的田埂上跺，一大块路面就垮下去，她就说，看，都掏，掏空了，一踩就塌一块，地也就又多了一巴掌。他不屑地说，芝麻大一点儿！秦兰香说，什么东西不都是积少成多的吗。
两个人继续在杂草和稻草蓬勃的碧波中蹚行，他的目光在前面劈风斩浪。突然，他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坡地，建筑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墓地。两棵如盖的刺柏树立于两侧，中间平台用水泥打成，四周雕栏玉砌，正中的位置矗立着一个高大的门楼，飞檐斜刺，有如皇家陵塚。于是他就问，这是谁家的墓地，这么气派，应该是个人物。秦兰香撇撇嘴答道，老韩家的，韩永刚现在出息了，他安排修建的，说是花了不少钱。他又问，这里埋葬的是他的什么人？他的父亲还是老爷子？秦兰香答，他父亲还在。是他爷爷的墓地。他又疑惑，他们家老爷子死得早，不是埋在东边那个半山坡上吗？兰香道，迁墓了。听说是找了外地高人看过，祖坟迁个好位置，能保子孙兴旺发达加官晋爵。这不，迁到我们这块地上这几年，韩永刚就当上了村主任，还在城关镇买了块地和人一起盖房卖，叫什么来着，搞房地产。现在有的是钱。他问，印象中这块地是他家的，怎么就变成了韩永刚家的坟地了？这块地肥，种什么庄稼都有长势。他看上了能怎么办？五抢六夺的要拿自己的地对换。人家是当官的，你敢得罪？！他不忿地说，过段日子等老子收拾他。秦兰香说，你可别惹事儿。咱们小老百姓，夹着尾巴过日子就行了。吃亏是福。恶人自有恶人治。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就是那恶人呀。秦兰香就翻了他一个白眼儿，不再作声。
他又往前走，兰香说，以后咱们也给妈换个地儿。他一边用手拨着杂草，一边问，没事儿迁坟地做什么？兰香说，听懂风水的人讲，老韩家的祖坟占了这地儿，对我们家不好，方人，处处压着我们一头。我倒不是迷信这个，但是听到了，再不信，心里也会不太舒服。他没说话。兰香继续说下去，有一回，一个过路先生说，这座山是卧虎的形状，老韩家坟地在虎的心口窝上，是要害部位，它得时刻保护，所以能得到庇佑。咱妈的坟在虎口，饿虎扑食，很凶险。你看，他们家种的两棵刺柏也是有说头的，那是逗虎棒。那石雕围栏，相当于城墙堡垒。你想，他们逗了老虎发威，自己倒是躲得好好的。——我也在想，最近几年身体老是不太好，不是今天头疼，就是明天闪腰，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后半句是秦兰香的玩笑话，她说完戏谑地笑起来。她抬眼一看，只见他朝韩家墓地大跨步走去。他跃上墓碑前的水泥台，叉开腿站住，拉开拉链，一泡尿就滋出来。蒙尘的墓碑被一阵急尿冲刷，倒干净了，镌刻的孝子贤孙的名姓也清楚地显现出来。周遭的小虫子受到惊吓，慌张地跃上草茎尖，弹跳到远处去了。他的尿很长，冲洗了墓碑，还整整绕了整个坟地一圈有余。画完包围圈后，他这才抖擞擞收回裤裆。
他动作麻利地跃过草丛和沟坎，跳回到路上来。秦兰香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又数落了几句，便不再言语。又往前走了一两百米，就到了他母亲的坟地前面。不出意外，野草已经将整个土丘覆盖，墓碑也被低矮灌木的枝丫和高茎草叶歪斜着伸过来遮挡蒙蔽，他思想着，那个能说话能哭能笑有喜怒哀乐的母亲就埋在冰冷的土壤下面，被蚯蚓蚂蚁细菌蚕食腐化，融化进土壤再也不见了，就心头一酸，眼眶就湿了。他忍了一下，把眼睛往上看，又转了转，眼泪儿就干了。兰香在旁边把火纸折好递给他，他就接过去，跪在地上一张一张覆上去，山间摇晃过一丝风，火苗子就一股劲地乱窜。待到火纸都烧成了白灰，他才立起身子，用手掸膝盖上的灰。他说，你先回去吧，我收拾一下，拔拔草，弄利索点儿。你看，这儿全都荒了。秦兰香就说，那你拾掇完就早点回去，还有活儿。他没吭气，转过身去。秦兰香就挎着竹篮子走掉了。
4
徒手拔草的确费劲，好半天才弄得像个样子。他用脚跺、捻，把虚土和坑洼踩踏实平整了，这才往回走。
在路过韩永刚家豪华的墓地前时，却吃了一惊。他站住了，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有七八个男人在墓地前的平台上说笑，很是热闹。就在这当口，他们也发现了他，其中为首的正是韩永刚，他挖了下手，招呼他过去。他就过去了。他走近才看见地上放着不少的酒菜，心想这么巧，也祭祖呐。但是却见众人支起来一张折叠桌，把酱牛肉、花生米、兰花豆、卤藕等各式凉菜及七八个炒菜都端出来，在简易桌上一一摆放整齐。摞在一起的塑料凳也被一一安放好位置，这才谦让一番纷纷落座。韩永刚把他按在了西边的位子上，他扫视了一圈，这些人都不认识，就有些不自在。好在喝了几杯以后，他们都吵吵嚷嚷地划起拳来，也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就坐着听他们说话。这才明白闹这一出的缘由来：原来韩永刚现在身兼村主任和支部书记，大权在握，在城关镇拿了几十亩地，盖的几栋楼房也都售出了个好价钱。这不，就被几个堂兄表弟亲朋好友怂恿着来祖坟祭拜一下，也好让老祖宗在地下脸上有光！说是来感谢老祖先在天之灵的保佑，其实是显摆给乡邻看的。一桌子人都敬韩主任酒，奉承他官运亨通，能一直干到北京去。他侧着眼睛看墓碑，尿渍已经干了，但还能隐约看到一丝潮湿的痕迹。
太阳越发毒了，土地也炙烤如炉，上下夹击的炽热让人像一个装水的筛子，汗不停从皮囊里冒出来。众人终于都喝多了，硬着舌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这时候，才有人提议回去喝点茶水，歇一歇。他们这才纷纷歪歪倒倒地站起来，脚下飘飘然，走得手舞足蹈。一行人鱼贯而行地往前走，他走在队伍的最后头。他看见韩永刚在他前面，嘴里嘟囔着，脚步在拌蒜。突然，韩永刚脚下一滑，重心不稳地将要摔倒，他紧上前一步，顺势伸脚一勾，韩永刚就从田埂上一跟头栽倒在沟坎下面。别人都没看见，他也装着没看见。韩永刚是自己从沟里鼻青脸肿地爬起来的。
5
韩永刚家大门口旁边开着一个小超市，超市门前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平日里，来买东西的人会把摩托车和自行车支在东边那一排杨树下。树底下放着几个石墩和磨盘，聚了一些闲人在这杵着抽烟，说些让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女脸红的荤话。刘庆喜和张柏江是这里的常客，一年到头随便哪一天——只要不刮狂风下暴雨——都能看到两个花白脑袋拱在一起下棋。刘庆喜把木制的棋盘往磨盘上一放，叮铃哐啷的棋子就从塑料袋里咕噜噜滚出来。在这一丛人旁边的阴凉处，还有一丛人，他们是打麻将的。都围着一个方桌，哗啦啦洗麻将牌，又“哐当”一声把牌打在桌子上。
他回来的这段时间，除了帮秦兰香打打下手外，也没什么活儿干，所以一有空，他就到这里看人下棋打牌。有人输了棋牌下桌，要换他上，他就小心地笑笑，说自己不会，就是看着玩儿。看来他的确不太精于此道，但他一旁观战也好像心不在焉，时不时的眼光就朝韩永刚家门口飘。他回来后，韩永刚主动上门来寒暄问候过几回，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反映，能帮到的地方，一定会尽量尽力尽心尽快地解决。他也谦逊地表达了对村干部关心他的感谢。再后来，出门要是在路上碰上韩永刚，他就赶紧在脸上作出笑，主动招呼一声。要是韩永刚停了脚，他就快走几步过去，从口袋里掏出烟双手递上。那次，他看见韩永刚买了几件啤酒，正从摩托车后座往下卸货，他赶忙从围观下象棋和打麻将的人群中出来，快步走过去，帮韩永刚把啤酒扛进了屋里。搬完啤酒，韩永刚给他烟，他就接了，和韩永刚站在院里抽烟，扯了好一会淡。如此这般几回，他和韩永刚的关系越发亲近了，有事没事就找他帮忙干点小活儿，搬搬东西，抬抬重物等。秦兰香就说他，你别朝人家老韩家凑！他就笑笑，说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就别管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这一天，他在人群里看人下象棋的时候，瞟见韩永刚推摩托车从院里出来，就走过去打招呼，问，书记，出门去呀！韩永刚就说，王鹏飞家生了个儿子，办满月，请他去喝酒。看来今天又得搞一场大酒了，一想到喝酒，就肝儿颤。但还得去，没办法。说完，就发动摩托，一脚油门，驶远了。他看着摩托车消失在远处，再看看打麻将和下棋的两堆人群，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就点一支烟，边抽边回家去了。
他把自家的摩托车推到枣树下，自己跨骑上去。他用手比画着量出自己脖子所在的高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平移到枣树身上，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一掐，划一道记号，再拿卷尺量出地面距离这个记号的高度。一切都准备停当，他回屋找出一卷风筝线，用剪刀剪下一长段，整齐地缠绕成一股装进裤兜。
天色暗下来，十米开外，已经很难从面孔上分出男女老少，他这才踅身轻手轻脚地向一条小道上走去。这条道他是识得的，往返王鹏飞家必定要从这里通行。天一擦黑儿，这段路上就几乎没有了人行走，现在更是死寂一片。这条路的两头倒是连着两处村落，但这中间十来里地却无人居住，道路两侧生长着一溜杨树，再往外延伸，平地上长的是庄稼，峡谷里拱立的是峭壁。站在高处往前看，很远的地方才泛出隐约的灯光。
他在一个拱桥前面停住脚。这个拱桥由石块垒砌，一侧道路是个倾斜的陡坡，另一侧少许平缓，但大约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则有一个夹角极小的转弯。石拱桥没有护栏，只是简单地连接着野沟的两端，这个野沟深约十丈，沟底交错着不规则的硕大石头。他把风筝线紧紧地绑在了在坡面和桥体连接处的两侧杨树身上，风筝线绷得直直的，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下，映射出一丝寒光，就像一把割裂黑夜的利刃。
王鹏飞要留韩永刚过夜，说让他明天一大早再回，但韩永刚坚持说没事儿，跨上摩托就飞驰出去。他骑了半个小时以后，就到了拱桥的位置。他骑得很快，在拱桥下坡的时候，韩永刚以为自己的摩托车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前面的大灯铺了一条白亮亮的跑道。韩永刚飞呀飞呀，突然他的脑袋也从脖子上飞了出去，他的身子和摩托车从桥上坠落，扎进了深沟里尖锐的石头堆里，破碎的声响短促有力，马上就恢复了夜的安静。
他坐在半山腰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看着刹那间归于死寂的响动，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点起了一支烟。
韩永刚是第二天早上被过路人发现的。几只饿得身子像刀片一样的野狗把他的头叼到了马路边上，相互龇着牙争抢啃食，这景象被早起赶路的人瞧了个正着。路人疑惑地逼近，喝开了野狗走近细看，吓得浑身激灵，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惊起来。不到半天，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很快警车也都呼啸而至。
这个案件倒不复杂，就是有人在这条陡坡两侧的树身上拴上了一根纤细结实的风筝线，在韩永刚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的时候，它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割断了他的脖子。警察赶到的时候，风筝线上残留的血迹已经风干，隐隐泛着紫黑的颜色。不过万幸的是，此后这段时间再也没有其他人骑摩托车经过，所以除了韩永刚，也就没有第二个人受到这条锋利的风筝线的伤害。不过，这是一场后果严重的恶作剧，还是一场有人精心策划的谋杀案，就不得而知了。警察在案发地点拍照取证，又找相关人员录了口供，这才离开现场。
要想把韩永刚的尸体拼凑全乎并非易事，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尸身早就七零八落。再加上深沟里河水湍急，野生动物时有出没，肢体的残骸就分散得到处都是。最后拼装起来，却怎么都找不见心脏和肠子，可能是被野狗和饿狼吃掉了。众人就不再找寻，草草殓了。
韩永刚本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加上近几年官运亨通，财源广进，于是乎，就更加横着走路鼻孔朝天了。平日里，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回家来看自己老婆就这也不好那也不对，对宋颖就一直没个好脸色。只要一句话堵了他，就大打出手。所以，韩永刚惨死，宋颖并没有特别难过，但作为法律上的夫妻，在人面上她还是得装作悲恸的样子，顿足捶胸号哭上几气，但很快，也就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日子。
他以前有事儿没事儿就朝韩永刚家跑，献些小殷勤，帮些肩挑背扛的小忙。宋颖自然也会递一条毛巾给他擦擦汗，送一杯茶水让他润润口。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眉眼间渐渐就少了几丝生分，多了几分熟络。韩永刚不在跟前儿的时候，两个人也会开几句暗藏机锋的玩笑。你这一回来，秦兰香可就不一样了，可有男人撑腰了，以前走路都是抿着脚，现在咋就叉着腿了。看她傲的！他就说，锁眼儿长时间不上油，锈了，钥匙可就捅不进去了。夹枪带棒地你一句我一句，两个人就心照不宣地笑，宋颖伸巴掌拍他，他就跳开了。
这天是韩永刚头七。宋颖准备了祭品装在篮子里，她嫌太沉，就招呼他帮着提拿一下。他就一路跟在她的后面，朝后山坡走去。韩永刚埋葬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树木葱郁遮天蔽日，鸟声啾啾千转百回，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走着走着，宋颖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一下子就撞上了她的后背，宋颖扭过来就抱住了他。他放下提在手里的竹篮子，也顺势揽住了宋颖的肩膀。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他年轻的力量都积蓄着，他的身体像一个高压锅，火苗在体内翻腾、压迫，只待泄压阀的阀芯弹起，它就像一条蟒蛇一样“嘶嘶嘶”地吐出猩红的信子。宋颖轻咬着下唇，眼神带着幽怨地盯着他看。宋颖呼吸急促，双唇轻启，吁出温热的呼吸，小碎花衬衣领口两颗扣子没有系上，露出还有汗渍的脖颈，胸口很明显地剧烈起伏。他是一只狼，牙齿锋利，四肢矫健有力，他把衬衣扯掉，随手一扔，就搭在了韩永刚的墓碑上。他又开始解自己的裤子，抠开了皮带和扣子，拉开拉链，再晃一晃腰，就全部脱落了。他牵着宋颖的手，带领着她，一起向古老神秘又危险刺激的境地进发。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她触碰到他发烫的下体，吓得赶紧一缩手，但又被他捉住，她不敢动。他扳过她的身体，从背后抠开她的内衣。宋颖面朝着墓碑，闭上了双眼。他粗糙有力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他们身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后来她双手按着墓碑，让他从后面进行冲刺，耳边传来紧锣密鼓的声响，连绵不绝，一直到两个人都倒毙在地上。
6
小杨警官没登门之前，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可能心存侥幸，但他又对侥幸没有抱有太大幻想。他不逃避，他不期待，他在等待，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等待的那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他从来没有过恐惧，但或许有过片刻的不安。他认为，这是他唯一确信自己能参与其中的公平。
头一天下午，他决定自己做一锅萝卜炖肥肠。他去超市买了萝卜、花椒、香叶等佐料，又去自家菜地拔了几棵葱洗净切段，再拍几头蒜和生姜，萝卜滚刀切块，一股脑儿放进锅里。切碎的肥肠先开水添料酒焯一遍，再加油盐酱醋爆炒上色，完毕后和萝卜掺在一起，注入开水，直至没过有二指，扣盖用大火煮。
不到一个时辰，锅里就开始冒出香味，他揭开锅，香浓的雾气就从大铁锅里腾出，扑面而来。锅里的白萝卜炖肥肠还在咕嘟嘟颤动，他朝着被水汽笼罩的锅里吹一口气，夹起一块萝卜和肥肠在碗里，用筷子戳戳，一插即透。肥肠熟透了，入口即化。香味在屋里弥散，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说出的混合味道，就像是小羊羔肉和猪肉的混合物。上面漂着一层亮油油的油珠花儿，可是这油珠花儿是弯弯的，像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小小的月亮。
兰香疑惑地问：“猪油、羊油、牛油、鸡油、蓖麻油、菜籽油的油珠花都是圆圆的，咋这是半圆？”他低着头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人油就是半圆的，像月亮。”兰香突然想到韩永刚至今下落不明的心脏和肠子，意识到了什么，俯下身子干呕不止。
小杨警官进门后说明来意，他淡然地点点头，表示配合调查。小杨警官说，你需要跟我走一趟，去局里接受询问，做一下笔录。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请你理解。他顺从地表示理解，就跟着小杨警官上了那辆桑塔纳警车。
出了村子，车速慢了下来。在行到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的时候，车停了下来。小杨警官摇下车窗，把胳膊支在车窗框上抽烟，他吸得很大口，也很深，再慢慢喷出来。小杨警官说，你要不要。他没作声，小杨就扔一支烟给他，又帮他点了。小杨警官坐在驾驶位往远处看，后来他睨了他一眼，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疑惑地说，你是杨警官。不过，你长得看起来像一个人，但是我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杨警官鼻孔冷笑地吭了一声。杨警官扭过头来，你再看看。他又看了一眼，还是没有认出来。杨警官问，你知道那个墓在那树下多少年了吗？他说，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小杨警官又问，你还记得里面埋的是什么人吗？他没作声。你杀了人，可能你自己认为，你已经受到了相应的法律制裁，但在受害人的眼里，这远远不够，你永远都是一个杀人犯，直到你死去。他疑惑地坐着，身体僵住纹丝未动。空气中，时间开始变得凝滞和窒息，他能听见自己眼皮眨动和喉咙咽唾沫的巨响，于是，他动了动屁股。在这一瞬间，他不经意地瞥见前排座椅下塞着一条无比熟悉的女士内裤——那是他给兰香买的。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似乎透过厚重的黑幕窥见了一个慢慢浮现出来的秘密，他开始有点恐惧和不安。他的唇角动了动，脸上的肉也不自然地颤跳了几下。
你过去！小杨警官平静地说。但显然他这不容置疑的口气，有一种让人无法违逆的力量，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指令。
他推开车门，不安地下车。他缓慢地移动着蹒跚的脚步，往前慢吞吞走去。“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后背贯穿他的心脏。与此同时，小杨警官正狠命地把自己的头撞向车窗。
作者简介
高玉洁，现居高村，作品发表于多种刊物，小说作品在年《收获》全国征文大赛中连续两期入围复活赛。
轮值主编丨王彦明
终审签发丨王彦明